當再次踏上那片生養母親的土地,莫名的感傷總會席卷我的心窩,雖說沒有太多強烈的情感,但這看似漫不經心的感觸卻讓我倍感沉重。
使我心生敬佩和感激的是那個名叫徐英的老人,她是我母親的媽媽,也是我的外婆。在我記憶中,在近幾年的時間里,每次看到她的變化,心里總會深深地觸動,她曾那么地精明干練,現如今卻也難逃厄運,變得垂暮老矣,如同冬日里的稻茬,任宿命的寒風吹搖,毫無生氣。
這里有我母親前半生的記憶,那是在她嫁給我父親之前,她同她的姐妹一樣,在外婆的庇護下長大、成人,每次回來,我總能感受到她們對她的感激之情,以至于當我問起外婆近幾年的境遇,她們總是不厭其煩地講述著,過程中也會表現出為人子女那樣的擔憂、無奈,有時,她們會垂著頭、嘆著氣,訴說的最后都將問題歸結為外婆的自我放棄。
當我認為外婆還在清醒的時候,總會走近她去問候幾句,我總是好奇地走近這個老人,去了解她不為人知的一面,當我將所有的情節匯集成一個故事的時候,發現她是如此地孤獨和無助,以至于常常會感到她的恍惚和不安。
作為晚輩的我,不該在講述中直呼外婆等長輩的姓名,但我覺得唯有姓與名才能真正體現出那段歷史的印記,或許,當某天再次打開記憶的牢籠時,那些名字都曾散落在時光的角落里、故事角色里。她們曾經被命運眷顧過,也被時間拋棄過,她們生而輕如鴻毛,但在家中的分量也曾重如泰山,像一座豐碑,深遠地影響著一個家族。
那是五年前端午節后的某天,知了的聲響縈繞在耳旁,加上午后的沉悶,嘴邊的空氣似乎已經厭倦了往人的鼻腔里塞。好久沒人跟徐英聊天了,她獨自坐在國道線旁的房門前,呆呆地望著石榴樹上的花,它們正爭著開放,一朵朵紅得像是過年時的燈籠,當風吹來,無不搖頭擺腦,像一個個喜樂稚氣的孩子。
徐英,這個閑不下來的女人,思緒仍在奔走,當看到來往的車輛,她想到了那些跟她一輩兒的人,他們邀約著一同到來人世,卻先后離開,她隱約知道他們大概葬在何處,當偶爾上山打豬菜、拾柴火的時候,望見那些墳頭上叢生的雜草,草的種類和高度亦大致相同,看著那些代表過往的事物,在她心里倒也沒異樣的悲傷,在她看來,但凡是個人,都邁不過那道坎。
思緒如同螞蟻一般在她的神經末梢輕撓著,這樣的感覺在這段時日里不知不覺多了起來,徐英覺得,人是要不得清閑的,一旦清閑下來后,就容易胡思亂想,平時坐久了就容易犯困,可現在因為身體的原因,卻不會犯困了,只是疲乏得慌,站不是,坐也不是,總覺得天旋地轉。
她活了大半輩子,除了勞作,并沒有其他愛好,聽點山歌吧,耳朵不靈了,聽清一句,聽不清一句的,太難受。再說自己一人聽也無趣,想找個伴兒呀,但真想不起來還有誰能陪著自己。
她的世界在她坐下來的時候,是冷清的、孤獨的、寂寞的。所以,很多時候,她寧愿拖著病痛的軀體到田間勞作,因為那里有她摯愛的土地與莊稼,她靠著它們養育了兒女子孫,靠著它們撐起了一個家,它們是一個個可愛的生靈,需要她的呵護與陪伴。
最近,她是不能去搭理它們了,她不免顯露出一些難過,難過到會不自覺地發呆,當她發呆一會兒后,便開始左右扭動著脖子四處張望,眼睛隨著脖子看向經過國道公路的行人,她是多么地渴望看到一個愿意來陪她聊天的人。
終于,她看見了。
村里的小強正跟著他奶奶——蘭娟來徐英家門前等候公交車,他要到鎮里的中學上學了,與其說是他跟的她,不如說是她追的他,看她蹣跚吃力的腳步,徐英忍不住噗嗤一笑,看著這個同她一個村長大的妹妹,她怎么變成這副模樣了?
她和蘭娟都是先后嫁到這個村的,小時候,徐英還背過蘭娟,以前她們經常一同給地主家放牛、撿摘豬草,在徐英看來,當年的她還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呢!這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歲月還是公平的,它從不會包容、憐憫任何人,包括她眼中的這個“妹妹”。
當蘭娟走近時,她額上深深的皺紋印在斑白稀疏的劉海下,明顯得像極了村邊冬晨里夾著霜露的溝壑。徐英是不喜歡看見她笑的,畢竟一笑,眼角的魚尾紋就凸顯出該有的蒼老,她看著她不敢挺直的腰背,心里的感傷莫名地涌了上來,待他倆來到身前,她便招呼并示意蘭娟挨著她坐下。
她伸出左手并用著微弱的語調說道:
“來,妹子,趕緊坐下。”
蘭娟拉了拉松垮的褲頭,挨著她坐下,她看著徐英灰白的臉色,喘著大氣問道:
“姐,你這是病了吧?神色這么差?”
徐英微笑回答:“我啊,最近精神不好了,幾年以來的高血壓、頸椎病常困擾著我,使得我有些頭昏眼花,唉!這都一些老毛病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突然覺得更嚴重些。”
說到這里,徐英干咽了一口唾液,接著說:
“我啊,倒是覺得沒什么,估計是啥時候遭“臟東西”了,前兩天還去看了“巫婆”回來,看完剛回家的時候,倒是覺得輕松了許多,這兩天孩子們都建議我去醫院看看,開開藥、打打針啥的,我是想去,也不想去,先等兩天看看吧!早上起來后,感覺左腿有些麻了,走路有點費勁,食欲又不好,吃東西總有些挑,感覺吃啥啥不香,念著的時候想吃,放到嘴邊就咽不下去了,孩子們覺得我挑嘴,免不了有些不耐煩,說我愛吃不吃。唉!孩子們就是缺少耐心,她們是沒到我這個歲數,很多事情她們還不懂,說了她們也聽不進去,聽得進去也不能理解,這不怨她們。”
說完,徐英撩了撩散在額頭的白發,眨了眨干澀的雙眼,神情略顯淡然。
蘭娟意味深長地嘆了嘆氣,她似乎明白徐英話里的話,她知道:徐姐多少是有些舍不得的,這些年她靠著賣菜積攢了些錢,每一分都夾著她的汗水,那是她付出比別人更多的艱辛才換來的,現在卻要讓它變成藥水補給回來,她怎么又會情愿呢?她說看“巫婆”其實也就圖個省錢,想想現在去個醫院,若是沒幾百塊錢是看不了病的,可憐的徐姐啊,這些年除了賣些菜,掙到錢的錢除了用在一家人的生活開支上,剩下的就是看病了,哪還能像以前那樣,手上還有富余呢?
蘭娟想著,她不禁看向徐英,突然,她意識到什么,也低頭看了看自己,其實,她也一樣,只是好在她比徐英要年輕一些,有些病痛還沒有找上她罷了,相比之下,她是不配暗暗自喜的,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她真像徐英得這些病,靠她們家目前的光景,她該怎么辦啊?等死算了。
想著想著,憂郁與哀愁偷偷地爬上了她的臉,她想到自己也曾經像徐英一樣辛勞地賣菜,那種艱辛,沒賣過菜的人是不會懂的。
賣菜那是頭一晚就得沖洗包好,如果數量多,還要洗包到半夜,又擔心菜焉了而影響銷售,還得讓根部泡水,往菜葉灑水,這樣才能保持蔬菜的新鮮,從而才能在市場里的同種品類的菜系中保有競爭力,賣個好價錢,如果是賣新鮮瓜果之類的,翌日凌晨三點多就得到田地里現摘,拿回來還要洗包好,自家沒車的,五點左右就得在公路邊候車載菜到市場去了。
對于辛勞的菜農來說,睡眠不足是常態。一到下午他們大部分人都會打盹,那是正常不過的事。
菜農在售賣中,若被商販看中,并滿意能一次性價錢收購的,便可賣完后早些回家,若是不滿意那價格,就得自己臨時找個好攤位售賣,生意好些的,中午前就可回家,若是生意不好,不管時辰多少,要一直守到賣完為止,當然,時間一過,不是每一把、每一斤蔬菜你愿賣,就有人賣,有時候送,都送不出去。那些賣不掉的菜只能返拿回家。
賣菜,看市場、看地段、看運氣,但按照以往的經歷來說,市場需求和運氣占比更重要一些。
蘭娟用著滿是欽佩的眼光掃向徐英,就坐在她旁邊的這個人,是村里賣菜的第一人。她敢想、敢做、敢改革,在同輩中,甚至是晚輩中,當別人還想著砍拾木柴售賣的時候,她已經想著要種菜賣了。
徐英是第一個敢于在村里承包別人家的水田來進行蔬菜種植的,那時候大家伙還是習慣性的種植水稻,徐英看著水稻價格不景氣,便向村里的幾戶人家租了水田用于種植蓮藕,租金比他們自己種水稻的價格還稍高一些。在村里,精明的人不在少數,但是敢于實踐還是寥寥無幾。被租賃的人家,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他們可以整年都不用下田干活便可擁有更高的收入。
從那以后,徐英用著自家的和租來的農田開始大面積的種植蓮藕,當時很多人都在反對她,其中也有自己的孩子,覺得這是可笑和不可理喻的行徑,但在徐英看來,可笑的是那些笑話她的人,天底下哪有坐享其成、不勞而獲的事啊?是不可能有的,若是有,也輪不到像她這樣的平常百姓。
為了不讓計劃打水漂,徐英便開始了忙碌地種菜、賣菜生涯。她幾乎成了全村最忙碌的人,早上最早起來等車賣菜,晚上忙著摘、洗、包整理第二天要售賣的蔬菜,她常常要忙到晚上十一十二點,她儼然成為了農村婦女的另類,她不等、不靠、不拿,她用著自己的勤勞,在摯愛地土地上勞碌著。
徐英這輩子沒念過書,但對于賣菜算數確是手到擒來,幾斤幾兩,該幾塊幾毛錢,全都拿捏準確。在她的努力之下,家里的生活水平高出其他家不少,這也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地方,她時常跟孩子們說:
“要吃好的,就得靠自己。”
那時候,吃肉在村里是極為奢侈的事,但是徐英卻能把吃肉如同吃米飯一樣的簡單,明理人兒都懂,那是她奮斗出來的,每一口嚼爛的滴出的肉油里,都夾著她辛勞的汗水。
在蘭娟想著這些的時候,徐英的臉色竟越發灰白起來,眼神更呆滯無光,嘴唇更是泛白,說話的時候喘氣聲更大了,她趕緊把嘴湊到了徐英的耳旁,拉大聲調問道:
“姐,你的臉色、唇都白了,要不去一下醫院吧?”
徐英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當她閉上的時候,眼皮間像是粘有膠帶一般,睜都睜不開了,她聽說妹子的話后,停誤了一會兒,輕語答道:
“沒事,就是感覺有點累,休息休息就好了,前兩天才做了法事,說我被嚇著了,“魂”已經追回來了。”
蘭娟自知擰不過她,便依著她坐著,焦急地同孫子等著那公交車,心想:這車也是,不等的時候,到處都見,現在越是焦急地等,越是連個影子都不見,怎么辦啊?要是太久的話,一會兒我都趕不上與老頭子到木材廠打零工咯!
小強蹲坐著在他右手邊專心地玩著手機游戲,她看著這個雙親留守兒童,不禁感慨:
“如果你能拿著打游戲的勁,用在學習上,我也就不那么操心了。”
她邊思量邊從自己的右邊褲袋里拿出一張皺巴巴的面值100元錢的鈔票,眼神里的愛意同鈔票一道投遞到孫子跟前,孫子自然熟練地停下手中的游戲,極快地伸手將錢接了過來,他知道擺在他面前的一百塊錢與游戲比起來,更加的重要,但他嘴里硬是擠不出“謝謝”兩字,他覺得太理所當然了,他不知道這皺巴巴的錢里,是沾了他奶奶多少辛勞的汗水。
當她將錢遞給孫子以后,眼神的愛久久未能從他的身上移開,她只是將伸出的右腳緩慢地回收,當她的腳準備完全收回的時候,徐英毫無征兆地向前趴倒而去,她急忙兩手拽住徐英的腋下,但憑她這個年歲的氣力,是架不住徐英的。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