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夢見的人醒來就在身旁。這無疑是個詛咒般殘忍的愿望。

　　昨晚夢著爸爸了。夢里我是十七歲的孩子，是初三那會兒的六月吧。我背著一個碩大的藏青色旅行包，里面鼓鼓的裝滿了行囊，大概是行囊。我站立在用細煤渣鋪成的操場跑道上，跑道圈起了一塊小小的地兒已被六月初夏的風吹成了青色，那片稚嫩的青草地光是看上去就松絨絨的軟，怕是像少女的肚皮。不一會兒，耳朵里鉆進一陣清脆的電鈴聲，叮鈴鈴鈴，順著聲兒，我見著了爸爸。

　　爸爸穿著一件紫白豎條紋的長袖襯衫，袖口都卷在了小臂的盡頭，他站在三樓靠樓梯的一間教室的門口，在望遠方。爸爸那時也真是年輕哩，暖暖的面容自然地蕩漾出富有朝氣的光彩，像葵花，也像太陽。是我熟知的模樣。我沖上去抱他，抱著的微微發福的身子熱熱的，說是有顆火種在身子里燒著也言符其實，我感受到久違的歸屬感和幸福。我笑的可開心了。

　　爸爸說著：“你真的大了，離家的這么些日子里，我可是一點都未有過擔心哩。知道我的孩子一定行的。今天的午睡真是適意喲，全身都暖洋洋的舒服，呵，就像開滿向日葵的土地那樣滿足哩。一直睡到四點鐘？也可能是三點，記不起了。”

　　我仍抱著爸爸，聽他呢喃。

　　也就是這時，我驚醒，無從選擇似的。醒來后，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一顆急速下沉海底的黑色石頭。一股磅礴的渾濁感旋擊中胸口。

　　我躺在一張硬木床上面，橫陳在一間單調的白色墻壁和天花板的房間中央，夢里的光都被厚實的褐色窗簾堵在了窗子外，當然，爸爸也不在身邊。他死去已經三年。我喝了滿滿一杯涼水，看著擱置在窗簾前的一盆小桂花，一時間變得暴戾。

　　“我要套上皮靴子，踩爛世間所有少女的肚皮。”我的腦中沖出了這般的念頭。

　　這是九月二十八日的拉薩。

　　?

　　《記夢》

　　不曾幻想青鳥般決絕的翅膀

　　我的肉體早已腐朽

　　國境之南也不外如是

　　嘈雜的希望轟開破敗的柴扉

　　昨晚夢見大蛇

　　在腦漿里輕佻游梭

　　珈藍香氣挽著海的眼淚

　　只滋養一朵蓮花

　　開滿半個盛唐

　　貧瘠的兒子自那兒歸來后

　　撕裂他的皮囊

　　折斷他的骨頭

　　妄惡與撒謊便像瘋長的銀河

　　欺騙了我

　　也毀滅了太陽

　　媽媽

　　我的發絲里有條金魚在哭泣

　　哭聲像十七那年你偷食的紅果

　　?

　　2.我叫葉藏，捉迷藏的藏。因為幼年時咿呀學語較晚且偶有結巴的毛病，爸爸在我五歲時的年末才為我取名藏，他說過，幼時的我仿佛是在試圖隱藏對這世間的看法。

　　并非有意在此處提及我的姓名，實屬無奈罷了。事實上，我姓甚名誰在時至的今日對這世間已不再存有意義了，不妨說，取悅他人抑或不遺余力的給他人帶去痛苦，是人類唯一存在的所謂意義，遺憾的是，今日之我已不具有這般的能力和欲。形如一塊赤貧的黑色石頭。

　　且，我寫下這些話也絕不是為了他日足以作為我曾活過的證據，絕不是，反而，此舉旨在祭奠我那并不順暢卻又同百川入海一般命運似的死之路。

　　像赴約一樣。

　　只有以死亡祭奠死亡，方能將石頭還給石頭。

　　這是九月二十九日之拉薩。

　　?

　　?

　　?

　　3.

　　盡管說不需要任何的陪伴，可我的房間里還是擺上了一盆花，花是小桂花，兔小姐送來的。去年八月十號的中午，我遠遠地就望見她沿著公路邊的圍墻走過來，她雙手十指緊緊纏扣在一塊，托著那盆花，一路上都不抬頭，視線直直投在水泥地面卻不像在看路，說是在思索著什么更為合適,也許是中午美美的午餐？或是昨晚降臨的夢。

　　一路上間隔種著的柳樹的枝葉把陽光切得細碎然后像梨花瓣似的灑落兔的短發上。此時，站在路盡頭的我正想著兩件事：

　　一、“今天的太陽真是好，不過話說回來，拉薩可每天都有這樣的日光哩。”

　　二、“若能把那些柳樹換做粗壯的梧桐樹來種，就更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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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兔坐在陽臺的毯子上，一邊小心地擦拭葉子上的灰塵，一邊與自吟哦：

　　“屋子里得有盆花才能叫屋子嘛，屋子里有光，也有花香，還有裹滿花香的光，這才有意思嘛。而且這樣一來，你的生活也不至于那么單調，你看，滿屋子的香氣陪伴你，沒準連做夢也變甜了哩。”

　　“不用謝我哦。對了，給花起個名字吧！”

　　我說：“叫什么還不都一樣。說是賤名好養活，那就叫狗蛋吧。”

　　聽完，她瞇縫著眼，哧哧得笑出了聲。

　　“狗蛋，狗蛋，好哩，像你，傻乎乎。”

　　我當然沒有追問她‘我哪兒像狗蛋了’類似的傻問題，我想，兔小姐說像，那就像。只是一時間天色卻募得陰郁了下來，抬頭看，望見一大團濃云正緩緩吞噬掉太陽。

　　往后的日子里，我便時常對著狗蛋說話。剛開始說一些白天工作上的事，我和它說小朱，說呂老師，說請了喪假的新同事，說單位食堂的早餐，說樓下前臺那位畫濃妝的女人。后來會說起老家，說起和姐姐去田埂間撿麥穗的事，偶爾也給它念兩句詩，海子的，戈麥的。總之我會說很多從不與人類談起的事。我已沒有可以說話的朋友，而狗蛋只是花，是盆啞巴。

　　昨天傍晚，拉薩陰沉了一整天的天空終于雨如淚下。我目睹著雨絲爬滿窗子玻璃的過程，然后轉頭對狗蛋說道：

　　“要不了多久的日子，你就能回到新鮮的泥土里，感受雨水，感受蚯蚓劃過根須的悸動，狗蛋，你會活一百歲的。”

　　拉薩，陰轉小雨，而九月也在這場雨水里與我永別。

　　?

　　4.

　　在我十周歲生日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小姨大概從遠地方帶回一袋色澤誘人的紅色硬糖，糖果著實好看，堂屋地上的晨光也調皮地溜進糖果里面，糖果的紅便一下子變得靈動起來，像極了紅寶石的模樣。親戚家同齡的孩子們一時間紛紛雀躍起來，蜂擁著圍著糖果而去。只我愣在門的陰影里，呆若木雞。因為，在糖果映入視線的那一刻，我的腦子里卻猛地竄出一條吐著長舌的大黑狗，我真真地看見了它那遭遇死敵時瞬間充血的眼睛，鮮血暗涌，充斥著戾氣。我愕然。然而接下去發生了更使我感覺羞辱的一幕。約莫幾秒鐘后，我竟同那黑狗似的一道怒嚎出聲來。

　　“嗷嗚、嗷、嗷！”

　　那確是我對紅色硬糖的意識，丑陋而晦澀的意識。

　　滿屋子的人約定好似的哄笑開來，他們認定那是我足以亂真的惡作劇，是我精心設計卻仍稚氣十足的，表演。他們中的一些人在竊喜之余甚至模仿起了我剛剛的叫聲，‘汪，汪，汪’，拙劣的模仿。我感受到了嘲笑，它們像瘋長的潮水一樣漫過了我的手心、眼睛，然后淹沒了我的胃。

　　這是我初次三生有幸般接受了來自這個世間的磅礴的惡意。

　　最后我模仿起他們的嘲笑時的樣子，闔緊雙眼、努力撕扯嘴角，也一個勁的樂呵起來。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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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兔小姐的身體像口干涸的水井。

　　十月一，拉薩，晴空萬里。

　　?

　　5.

　　在父親自殺前的年月里，我一直都生活在一個叫紅河的村莊，它是我的家鄉。紅河是村子里唯一的河，它從東面很遠處的一條大河分流而來，打村子中間經過，又溫柔的匯入另一條大河。村子里的人就像是一排樹葉都連著一節樹枝似得有條不紊地傍著紅河安了家落了戶。我的家就在村子的最西頭，紅河的尾巴上。

　　爺爺在爸爸結婚那天，在屋后栽下了一顆木棗樹，當我到了整天只想著法地偷偷打棗子吃的年紀時，那顆棗樹已經長得比灶屋頂上的煙囪還要高了。一天秋天吃過晚飯后，我和姐姐并肩坐在灶屋的天臺上，百無聊賴之余，就數起木棗樹上那一顆顆透著紅的棗子來，一、二、三....一五、一六、一七，一晃神間，我望見了不遠處夕陽里最美的紅河。

　　夕陽里的紅河仿佛鋪上了一條雍貴華美至極的紅毯，那傾瀉的紅掩蓋了河面一切的倒影，那擁簇著太陽的云霞不及它萬一的美，那些野鳥、河魚甚至不敢再有動靜，紅河以空前決絕的美態如涅槃金鳳般靜站于時間里，矗立在亙古之中。紅河盡頭那通體紅的夕陽像是一扇敞開的門，是去往虛空里另一世界的入口，那被關在門里火紅的光便是那個世界幽靈所扇出的不可一世的鬼火。而會有一個蓋世英雄，白馬長槍黃金甲，如天神下凡般降于紅河之上，打這專為他鋪就的紅毯飛馳而過，最后勒馬出槍，縱身躍進那火紅的門里，拯救那個世界里所有被幽靈蠶食的靈魂。

　　我無比篤定：我就是那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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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夜里，揣著英雄夢的我在凌晨的光景里被一股著實不俗的尿意喚醒，我心想，英雄無疑也是得起夜解手的。

　　我撐著迷蒙睡意，摸著黑緩緩地向堂屋挪著步子，行至堂屋門口，我隱約見得東屋爸爸和母親房間的墻壁上，搖曳著昏沉卻詭譎的燭光，它時而像石子投入湖心后泛起的波紋輕蕩，時而又狂如疾風勁草般模樣，它幻變、囂張，它竟酷似今天夕陽里那來自第二世界的邪惡同時妖孽的鬼火！

　　殘留的睡意立馬沒了蹤影，我感知到一份強大的使命感在召喚。我謹慎地向那‘鬼火’移步，如履薄冰，至東屋門口時，我甚至聽得‘鬼火’里裹挾著的母親仿佛正被抽去筋骨般的呻吟，綿軟而苦痛的喘息。且在此刻，那搖曳著鬼火的墻壁上赫然印出一具蟾蜍般丑陋的黑影，它仍在蠕動，變幻的黑影里似有劇毒的濃漿呼之欲出。赤足地挑釁。

　　像蟾蜍一般！

　　那一刻，我初次同心底潛伏的‘惡’茍且了，我感受到‘惡’正從我的胃中如野火燎原般翻騰起，燒進我的眼睛里、竄入頭顱中。我死命握緊‘惡’饋贈于我的泛著血光的長刀，勒緊桎梏著惡龍的鋼繩，決心殺戮，即要刺進那黑影里。

　　我是英雄。

　　可一雙溫柔而暖的手卻在此時蓋在了我的眼前，頃刻間，燭光與黑影一道消失了，手的力量輕易便將我的‘惡’同那個幽靈的世界隔絕了，它的溫熱與磅礴緩緩從瞳孔里淌入，滑過喉嚨，拂過手心，重新充盈在我的胃里。

　　“別說話，答應姐，別睜眼睛，姐帶你回去睡覺。”

　　我點點頭，像只乖巧的狗崽。我從來都不是英雄。

　　那天是爸爸去縣里出工的第二天。那年，我八歲，姐姐十一歲。

　　現在是拉薩，十月二。

　　6.

　　認為一切事物都會像草莓一樣成熟的人，對于葡萄卻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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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三年級這年，我每晚都會在學校東邊操場花上半個小時跑步。那天是六月末的通城，我同往日一樣在跑道上畫著圈，沒走幾步，一只啤酒瓶從左前方的夜空里飛旋而來，旋即正中我的額頭。伴隨著幾個女人的驚呼聲，我栽倒在地上。夜募地黑透了，可我卻覺得幸福，隱約間，我見著一位金色長發的天使潛入我的身子里，然后在我的額頭栽下了一棵開滿白花的橘子樹。

　　蘇醒后，我正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周遭充斥著醫院的氣味，還好房間有扇窗，窗外有個明媚暖和的午后。貓小姐就伏在我右手的床邊睡著，陽光就從她身后大雨傾瀉般淋了下來，淋在她的金色長發上，淋在她的草青色針織衫上，淋在她粉殷殷的手上。

　　我想抬手摸一下額頭現在的模樣，稍一動，貓就醒了。原來右手一直是在她雙手里包裹著。

　　“哥，你醒啦。可嚇壞我了，你睡了十...四個小時。我錯了，昨晚喝多了點酒，然后才...，真是對不起，酒可真是個壞家伙。你放心，醫生說昏迷只是受突然的打擊造成的，是淺昏迷，CT什么的也都照了，沒留下禍根，絕不影響智商。哎，真是的，那啤酒瓶怎么一下子就飛了哩？”

　　貓大氣沒喘一口說完這么些話。在驚嘆她不凡的肺活量之余，我是實在想不起有過她這樣的一個妹妹來。

　　“哥，你渴嗎？我給你倒點水。”

　　按照全世界肥皂劇的劇情發展準則，這時的我應該以氣若游絲般微弱的語氣說道:“水...我要水。”可是我的意識似乎總在出現差錯，普世觀即坦途，我的意識則是崎路，它是凹凸的，布滿鮮花的尸體與亂石，它是腐朽的。就像結巴口中的世間從不是新鮮的世間一樣。

　　“橘子。”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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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莫一周后，我便愛上了貓小姐，在兩年前的七月十五號我最后一次去見她時，她使用了一種我從未在她那里聽到過的絕望的語氣說出了開頭那句很是隱晦難懂的話。

　　來了西藏后，我很少會想起貓小姐，但卻更愛吃橘子。這讓我痛苦。

　　十月三日，拉薩。不遠處的山頂初見白雪。

　　7.

　　兔小姐，在我死后，請一定只將此日記轉交給母親或者貓,除了她們，我不愿給任何人帶去苦痛。

　　‘還有十天我就要結束漂泊的生涯

　　回到五谷豐盛的村莊

　　廢棄果園的村莊’

　　十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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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姐姐結婚前一天夜里，我做了這樣的夢：

　　一雙鞋面雕鏤出梅花圖案的紅色皮鞋，連帶出兩支蓮藕般白皙的小腿，恰好掩住膝頭的紅色連衣布裙儼然是灰霾天幕下背叛者似的存在，纖細的腰身，踹滿少女嬌羞心事似的豐盈的胸脯。一束烏亮的馬尾繞過羸弱的脖頸悠然垂下，柳葉芽兒一樣的眉，睡在湖底月兒似的雙眸，冷峻的鼻梁，玲瓏的朱唇......那正是姐姐無疑，卻是一副我不熟識的模樣！扮著新娘妝束的姐姐儼然是個美人，而我卻是一只類似鼠蟲的動物。我盡管吃力的仰望姐姐的面容，那堆積著灰霾的云層之下，姐姐嬌好的容顏如同佛陀出世發散著光輝，我口吃地問姐姐：“姐..你去..哪兒呀？和..爸爸說了嗎？帶上..槍..了嗎?”姐姐并未回答我，事實上她甚至無暇注意我卑微的存在，她只回頭看了一眼：蒼郁的山巒像極了巨大的墨綠色屏風，在厚重的綠色掩映的山腳之下，坐落著一個飄蕩著炊煙的村莊。

　　隨后，姐姐便轉回頭，移步向前，徑直走向了一片海。冷冽的海風迎面撲過來，鼓噪著姐姐的紅裙發出‘呼咕呼咕’的聲響，像記憶中童年時期聽過的一種野鳥的哀鳴。我愣愣地看出了神，我怕是太想念姐姐了。直到黑暗的海水徹底把姐姐的身體吞噬不見，姐姐成了一顆沉沒的紅寶石，不，是沉沒的紅寶石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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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婚禮上，來了許多人，禮堂被人群的味道和他們的嬉笑聲填得滿滿的，再也塞不進任何東西。大家不停的喝酒，透明的是來自太陽的眼淚，紅色的是嫁衣流出的血。酒精讓人們變得仁慈而友好，也很容易讓人們變得歡愉，可母親卻在互動游戲環節喜極而泣，親戚上前安撫。姐姐舉起酒杯示意大家暢飲，我也高舉酒杯，透過玻璃杯看見的姐姐的面孔突然扭曲得厲害，我還聽見玻璃杯里有雙哭泣的眼睛在大聲的叫喊：

　　“別離開我，姐姐，守護著我。”

　　無人應允。我怕是喝醉了。

　　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男人的家里。胃還殘留著不俗的酒氣，嘴里像吃了生柿子似的苦澀，扶著樓梯緩緩下樓，母親和男人在吃早餐，初升的太陽像母親手里泛著油光的鴨蛋黃，閃耀著暖而含蓄的光。母親今天穿了一件通紅通紅的呢子大衣。陌生。

　　十月之五，晴，拉薩。

　　?

　　9.

　　對一切高處感到恐懼，是爸爸于我的唯一遺物。

　　盡管知道自己的恐高癥，可我還是嘗試陪伴兔小姐去爬了山。我們去了山腰上的一座寺廟，路上她像只飛出籠子的小鳥雀，流連于路邊每一處平常的風景，白色的格桑花、草間的鵝卵石，山澗的溪流。在這間隙，兔講了一個叫‘南泉斬貓’的故事：

　　說是從前有個得道高僧叫做南泉和尚，有一次，寺廟里面來了一只漂亮的白貓，僧人紛紛搶奪，想得到這只貓，后來南泉用一把鐮刀架在貓脖子上，沖大家喊：“有人得道則貓得存，無人得道則貓當死”，見大家沒有回應，他揮手把貓殺了。后來他的弟子趙州和尚外出歸來，知道了這件事，把鞋脫了放到頭上，隨即出門揚長而去。南泉說：“如果他剛才在的話，那只貓就不會死了。”

　　“喂，如果換你是南泉和尚，你會怎么做哩？”

　　“同樣殺了貓。”

　　“可貓是無辜的呀？”

　　“美麗的女人從來都是地獄！”

　　“它只是貓嘛。”

　　我沒再回答，只是出了神，喃喃自語著：

　　“美麗的女人從來都是地獄。”

　　此時已至山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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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當天夜里，我同兔小姐睡了。半夜醒來，眼前不斷的浮現出山頂上密密麻麻的亂石，棱角分明的嘲笑。強烈的求生欲和邋遢的過往在我的胃里沖撞翻滾。戰爭！旋即一股磅礴的血腥氣味沖入喉嚨，我嘔吐了。

　　我又想起了爸爸，想起了他跳落的水塔，想起他等不及看見的黎明的曙光，想起清晨濕漉漉的紅河。而后昏睡了過去。

　　陰沉，拉薩，十月六日。

　　?

　　太陽照在山腰上

　　佛陀閃閃發光

　　他說葡萄和草莓

　　其實一個樣的絕望

　　?

　　雨點落在山頂山

　　喝醉的父親像只不會說話的羔羊

　　我是撐著黑傘的孩子

　　你是三年未雨的家鄉

　　?

　　10.

　　讀小學時，每年到了冬天，我們一家人都要搬到靠近學校的媽媽的出租屋里，媽媽在那里有一家小制衣店。媽媽的手很巧，村子里一半人的冬衣都是出自她的手。可是媽媽卻仍不開心，她一直想擁有屬于自己的內衣店。她少與爸爸談及此夢想，因為作為木匠的爸爸甚至無法為她多買一套精致的內衣。

　　記憶里那間小出租屋里的鎢絲燈是一種暖和的橘黃色，我和姐姐的睡夢也總是伴隨著縫紉機‘吱呀吱呀’運作的聲響，爸爸會在做工回來后輕輕為我掖好被子，紅河的冬天在深藍色的玻璃窗子外面安靜的綻放。

　　近來我常常想起那時的時光。

　　母親現在有了屬于她的內衣店，是男人盤下的，她取了店名‘夢圓’。一個爛俗的名字。母親現在常常會笑，即使店里沒有一個客人，她的眉宇間也是滿含笑意。這是她在出租屋里從未有過的一種歡愉。

　　可是，母親卻總是在我面前流出眼淚來，她總是哭訴比如‘我這個苦命的女人’、‘我的可憐的夫君’這類的話。真的，即便我不憎恨于她，她的拙劣的演技也足以讓我惡心一百回了。

　　在我啟程去往拉薩的最后一頓晚餐里，我照常和男人喝酒，我很快便假裝出不勝酒力的模樣，母親開始囑咐一些生活瑣事，說著說著，她又哭出淚來，她輕聲啜泣道：

　　“孩子大了，要走了。這個家就剩我孤零零一個女人，我可憐的夫啊，你泉下可知。哎，若是死的是我，那也好啊。”

　　家？我沒有家了。這座陌生的縣城只會讓我覺著自己是個迷路的孩子。我愕然。母親她顯然并不明白她此話所蘊含的惡意，我竟開始懷疑她一分鐘也沒想念過爸爸。

　　我的胃又在絞痛，酒精溺死了我平日里假面的和善，溺死了作威作福的懦弱。

　　我起身到廚房取出一柄長刀，‘哐當’擲在桌上，

　　“你不是想死嗎？死去。”我說。

　　母親一時間嚇得噤若寒蟬，隨即失聲掩面嚎啕大哭。男人狠狠甩來一記耳光。

　　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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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今日中午，母親打來電話詢問歸期，我說還有七日。她的言語間立馬涌現出欣喜的情緒。她說，她和男人都很掛念我，她可是天天都夢見汽笛聲呢，男人也置了很多好酒為我接風。最后母親說：

　　“你爸爸他若是知曉你回家了，想必也是欣慰的。”

　　我笑答：“是的。”我不會告訴她我即將選擇死去的念頭。我要一次徹徹底底的復仇，要讓她體會萬劫不復之痛苦。

　　可恥的晴天。拉薩之十月七日。

　　?

　　11.

　　人生還不如波德萊爾的一行詩。

　　?

　　12.

　　那時，與貓每天見面時她都會拎來幾個橘子，偶爾她會為我剝好橘子，貓很小心地將果肉表面的白色附著物一一擇除，然后笑著把一顆晶瑩瑩的果肉擺在手心中央，遞到我面前。

　　越是歡愉的往事越是能在苦悶的時間里折磨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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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貓的臉上出現了黑眼圈，她說，院子里溜進了一只野狗，入了夜便狂吠不止，白日卻不見其蹤影。真是煩心哩。

　　我聽在心里。

　　深夜，我悄悄出了門，翻進貓的院子，尋著兇惡的狗叫聲，在角落里與那只野狗遭遇了。野狗生著尖耳長舌，兩只猩紅的眼睛像個暴君在昭示它殺戮的決心，肢如金鐵，口涎橫飛。惡魔。

　　再次，我同心里潛伏的惡茍且了。

　　“如果有一秒鐘你變成一副溫順的模樣，那么今夜便不是你的死亡之夜。即使溫順是你最以之為恥辱的。”

　　說完，我舉起大石，向野狗砸了過去。

　　狗吠戛然而止。

　　“好夢，貓小姐。”我說。

　　十月八日了。晴天。好想在離開之前看場雪呀。

　　?

　　13.

　　醉酒的夜里我乞求他帶我去放羊

　　牧王說既然都活在井里

　　就不要像我一樣

　　等到秋天成為時間的中心

　　他便吃掉月亮

　　然后沉睡在我的胃里

　　從此不必談起距離

　　萬物皆為遠

　　當你再次決意復仇

　　一定會感知

　　我那時候的疼痛是什么模樣

　　《中秋》

　　十月九，中秋，愈發覺得，這世間像只沙漏，我在生的這邊被一粒粒往事掩埋，你在死的那邊愈發笑得像個幼童。月亮是沙眼。

　　?

　　14.

　　“美麗的女人從來都是地獄。貓小姐，你是否說過在高處等我？說過嗎？記得還？可是今夜只我坐在死亡的高塔，你呢？為什么要說謊？你又在留戀哪一頭野獸的溫床？我的骨頭即將生出嬰兒了。沒錯，我是個瘋子。你再也無法遺忘你說過的所有的謊。”

　　期限已至。拉薩，大雪！

　　?

　　“我做了一個下流的夢

　　夢見只亮著一盞昏燈的路口

　　竄出一只吐著紅舌頭的黑狗

　　它脖子上的銅鈴

　　一直顫抖”

　　?

　　“我未能入睡

　　因為頭頂上那一顆

　　士多卑梨般鮮紅的月亮

　　實在有點哀愁

　　我回頭看一眼正在夢遺的少年

　　嗅著劣質皮革的味兒

　　覓食去了”

　　?

　　“醒來后

　　我一下子記起了所有事

　　草鞋與單車

　　肚皮與紅燭

　　晨露和夕陽

　　奶瓶與紅心Q

　　最后還有邋遢的母親

　　曾開放過的面容”

　　?

　　人群就要來了

　　請原諒我

　　不能再等你了

　　?

　　15.

　　兔小姐

　　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你喜歡坐在窗前看天上的風景

　　我無法走進你眼中

　　只能把白云和藍天滿滿地塞進心里

　　南京

　　????第一次見你是在南京站，七月末。那天的南京下著毛毛雨，天空盤旋著灰霾，視野遠端的未名湖上氤氳著朦朧的水汽，一副潮濕的模樣。我和幾個初相識的志愿者倚在售票廳外的金屬欄桿上，百無聊賴，周圍的孩子三五成群不住攀談，他們的喜形于色在我聽起來卻像夏日蛙鳴般聒噪。我從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不一會兒，胸口就悶熱難受，正打算摸根煙來抽，便瞥見了你。

　　????你拖著一個與你身形不相符的大行李箱笨笨的走近了過來。你笑的真好，嘴巴自然上揚起很好看的弧度，像是嘴里偷含著一顆奶糖的孩子。笑容它甜甜的，軟軟的，讓我想起童年時的棉花糖，視如瑰寶又不忍輕易咬下一口。我有點喜出望外了，請你原諒我草率的措辭，但那一時間我真的仿佛見到‘千樹萬樹梨花開’那般令人驚喜的幻景。就是那一時間！我已在心里為你繪好了一幅畫，并且把它用金色的相框裝裱上，掛在了我略顯逼仄的心房里最干凈的位置。

　　????我是討厭雨天，可我卻感激那天南京的小雨，它讓你的笑容如純凈的陽光溫暖了我此后的記憶。

　　西寧

　　????從西寧去往拉薩的這段旅程，故事趕巧把我們寫在了同一節臥鋪車廂里，我在上鋪，你睡下鋪。安置好行李后西寧的夜也是悄然而置，沒有對話，沒有相視，我插上耳機，帶著一些悸動與倦意，早早的睡去。任憑一首叫《時間里的》曲子在耳蝸里緩緩流淌開，

　　‘那時你只有18歲

　　?第一次看見你

　　?你扎著長長的馬尾面朝大海

　　?那時你愛顧城的詩也學他總戴帽子

　　?你總說我是個任性的孩子’

　　格爾木

　　????等我醒來時，格爾木的第一縷陽光似乎還在昏睡著，火車軋著鐵軌發出的‘哐啷哐啷’聲很是悅耳，它是疼痛的、卻也是幸福的，它屬于格爾木，屬于青春末尾的一段旅途，屬于每個決意流浪的孩子。我躡手躡腳的下床，怕稍不留神便吵醒窗外的夜色，也怕打擾你不知的夢。洗漱完已是全無睡意，看了眼時間，是凌晨4點而已。

　　????我坐在車廂走廊的折疊椅上，看看窗外赤貧的戈壁灘，愣愣的出了神。格爾木的夜確實太美了，沒有霓虹，不見人煙，甚至星辰也稀薄的可憐，我發誓我愛這樣的一無所有的貧窮，石頭便是石頭，野草便是野草，暮色便是暮色，孤獨便是孤獨，它才是最純粹、最為使人感受到寬容的。

　　????我似乎看了很久，天破曉后，重新閉了會兒眼，醒來后，又坐著看。時間流逝的安然而厚重，太陽照的遠處的雪山頂折射出水晶般的光芒，已是下午。在看過一個山坡成群的牦牛之后，車廂陷入了短暫的平靜。他們睡上了午覺，他們湊好了牌局。而我在不經意的回眸里，看見了最美的你。

　　????你坐在床頭像是在看著窗外的天空，不發一言卻似乎有著背叛全世界的決絕，可可西里的午后陽光調皮的鉆進你的頭發，歲月靜好。雖然你抱住膝頭背對著我，可我卻確信在這一瞬間看見所有的美麗與潔白在你的眼睛里蕩開。

　　????我拿出手機，對著永恒，按下了快門。于是，也便有了開頭的幾句。

　　拉薩

　　????故事的后來，有了對話，有了相視，有了同行，有了牽手，有了一盆叫‘狗蛋’的桂花，有了愛慕淺淺的歌謠，還有了一首蹩腳的小詩。最后嘛，我決定用許多個地名來做這封情書的小標題，只因為你喜歡行走，我喜歡你。雖然你也知，我真心懶得走動，但是有句道理這么講，喜歡便是放肆，愛才是妥協，我覺得是沒有錯，所以我會努力陪伴著你，去遠方，走下去。

　　Uaretheorangeinmyeyes.

　　?

　　???“你會活一百歲的。再見了，兔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