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我和陳跡去找七爺告訴他我要回去工作了,最近公司里缺人手,我又是新人,主編允許我請假十天已經(jīng)是很仁慈了,要是走久了肯定會被開除。七爺沒說什么,他似乎一夜沒合眼,眼神遙遠迷離,看著我的時候似乎在看著很遠的地方。
“要走啦,”七爺像往常一樣端起石凳上的茶,揭開蓋子,卻沒有聞香,直接飲了一口,“靜守,幫七爺沏杯茶再走吧。”
喝著我沏的茶,七爺突然笑著搖了搖頭,問我為什么蓮婆生孩子時會叫他的名字。
我當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是聽七爺?shù)脑挘坪跎徠拍峭硪院笤僖矝]有叫過他的名字。
“她本該是我的妻子,她在生別人的孩子,靜守啊,你說……她為什么會叫我的名字呢?”
看著七爺?shù)氖钟行╊澏叮宜坪跄芟胂笃郀攲ι徠诺牡膼郏退銡v經(jīng)種種,依然沒有減損,“或許蓮婆愛著您吧。”
“幾十年來我也是這樣想的,我請了很多醫(yī)生也治不好她的瘋病,就想著只要她好好活在我可以看見的地方就可以了,可是……”七爺又飲了一口茶,含在嘴里沒有吞下,似乎在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說。
“當時我想要她說出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并沒有想過報復,只是覺得既然她懷了那人的孩子就應(yīng)該把那人找出來,至少要對她負責吧。可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哭,她一哭我就心疼,”七爺摸著茶杯,輕輕笑了笑,接著說:“我就想著把她娶回家,生下的孩子就當是自己的,哪知每次看見她摸著肚子微笑的時候,我心里竟?jié)u漸堆積起了怨恨。我在她臨盆那天成親,我想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洞房花燭。
“可是看見二嫂忙著去找穩(wěn)婆時,我的耳朵呀就在滿天的鑼鼓聲中聽見了她的哭喊,從半下午到入夜,她一直都生不下來,哭喊聲在我耳邊越來越響,我丟下你七婆獨守新房,跑到她門外聽見她叫‘斜陽,斜陽’的時候,我簡直高興得哭了。可是我為什么沒有進去拉著她的手跟她說一句‘我在,蓮娘不怕,我在’。早知道她會產(chǎn)下死嬰,會從此變得瘋瘋癲癲,我說什么也會進屋的。
“我到底是為什么沒有進去呢?”最后這句話七爺說得極其輕微,就像已經(jīng)無數(shù)次這樣問過自己,卻從來沒有得到答案。
我把裝著冬青骨灰的錦囊埋在祠堂的老柳樹下,又跟停在老柳樹枝上的烏鴉問了聲好,在堂屋與大伯二伯姑姑告別后,穿著黑色棉布長裙的玉汝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說要送我去車站。雖然我說自己離開就可以了,從大門口到車站,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她卻執(zhí)意要送我離開,說是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還有很多話想要跟我說。
再去村口的路上,陳跡拖著我的行李箱走在后面,似乎故意拉開和我的距離,讓我和玉汝好說話。玉汝問我昨晚七爺是不是去祠堂了,我回憶著祠堂里蓮婆詭異的舉止搖搖頭,說沒有注意到。
“我出門的時候,看見七爺在回廊上的背影,像剛從祠堂出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還以為你看見了。那么晚了,七爺娶祠堂干什么呢……”玉汝不解。
“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你看錯了吧”,我一邊說著,一邊回頭看陳跡停在龐裁縫家門口,和閏月說笑,“你還是去了吧,嘉秋還在嗎?”
玉汝頓了頓,沒再看我,“還在,但我只遠遠地看著他,看著吸完一支又一支香煙,等煙盒空了的時候,六點多的太陽也越過地平線,撒在河面的微波里。我給他打了個電話,說謝謝他還記得我,聽他說現(xiàn)在過得很幸福,我真心替他開心,我也會好好過自己日子,讓他不必擔心我。”
不應(yīng)該這樣的,我很想他們能坐在一起好好聊聊,但我也清楚兩個人都不能真正釋懷,也許玉汝做的是對的,畢竟她選了一種她能接受的方式,“嘉秋怎么說?”
“他說好”,玉汝仰著頭,眼淚還是順著眼角流了下來,“然后他笑了,坐在長椅上望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望了很久,最后消失在那道光芒里,我的天空,繁星真的隕落了,就像流星雨一樣,那種美麗也會讓我畢生難忘吧。靜守……我真的可以重新開始吧?”
“可以哦”,我感覺身后的陳跡跟了上來,“一定可以的。”
注意到我的視線,玉汝向我靠了靠,“他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樣”。
沒能好好理解玉汝的話,看見米白色的車近了,便對玉汝說送到這里就可以了。玉汝沒有說話,等我上車后,她叫我搖下車窗,跟我說記得回來,也對陳跡笑了笑,要他好好照顧我,下次還要和我一起回肖家大院。
“放心吧”,陳跡捏捏我的臉,“得讓她趕緊長點肉才是最重要的”。
車很快駛出村子,駛進一片尚待開發(fā)的荒野,我靠著車窗,僅僅握住陳跡的手,像握著一個世界。我跟陳跡說了陳痕的事情,他說他會自己看著辦的。
車窗外是一閃而過的樹木,我拉著陳跡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小聲問他感覺到了什么。他有些驚訝,想了又想,說好像有氣體,肯定是我又消化不良了。
可能是以前胃出問題吃不下的時候,我總是拿肚子里充滿了氣體為由,告訴陳跡我的肚子已經(jīng)快被源源不斷產(chǎn)生的氣體撐破了,哪怕是一口水都喝不下去,更不要說吃飯了。這樣的場景反復上演,所以現(xiàn)在他才會覺得我肚子里的是氣體吧。
“不是哦”,我轉(zhuǎn)過臉直起腰,湊到陳跡耳邊,“不是氣體,是我們的孩子。”
收到玉汝電話的頭一天,我在醫(yī)院檢查了,醫(yī)生告訴我肚子的小生命已經(jīng)一個半月了。本來打算打掉它的,但因為玉汝的電話,我急急忙忙回了村子,陳跡也跟了過來。在他跟七爺談到和我的婚姻時,我總有一種好像真的要跟他結(jié)婚的錯覺,雖然想起冬青我依然心痛難忍,但又覺得,如果真的能和陳跡結(jié)婚,也真是不錯的選擇呢。
可上車前玉汝的話,還有洋槐樹上的烏鴉,讓我有些害怕,陳跡到底是怎么樣的,我不知道,所以我讓他摸著我的肚子,告訴他里面裝著他的孩子,他又會怎么反應(yīng)呢?
看著他的臉上露出微笑,就像他每次跟女人分手后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的微笑,然后告訴我,“就叫他春生吧,應(yīng)該是在春天出生吧”。
我應(yīng)著,將頭靠在他的臂彎里,睡一覺吧,醒來就知道這是不是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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