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繁星隕落

　　十一點半的時候，二伯一個人先回了肖家大院，然后開著家里的長安面包車，到村委會來接我們。回到家的時候，一進門就聞到了夾帶著松脂清香的香火味道，堂屋的蠟燭和長明燈還亮著，地上的面粉里也沒有留下雞腳神和無二爺的腳印，徐舅舅說只要沒人打擾雞腳神和無二爺，他們就會輕手輕腳地押著阿媽的靈魂回肖家大院繞一圈，吃了桌子上的飯菜，再把阿媽押回地府，從此以后，阿媽和這個世界再無半點聯系。

　　二伯母和二伯領著蓮婆繞過長長的圍墻，從魚溪岸邊的側門進了后院，七爺由大伯帶著，繞過堂屋，從旁邊的側門進了屋子。我立在堂屋門口，看著地上的面粉，想著阿媽這一趟一定走的很平靜，她那么善良，應該不會愛地府受苦，很快就可以輪回，從哇哇啼哭開始，在新的家庭，有新的名字，開始新的生活。

　　兩只腳踏進堂屋，坐在門檻上，看著桌子上晃動的火苗，手不自覺的按在肚子上，感覺小腹像被突如其來的利箭射穿，疼痛感瞬間蔓延至全身，我睜著眼睛，除了跳動的火苗和地上的面粉，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桌腳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東西？”陳跡的手搭在我肩上，他一只腳跨進堂屋，蹲坐在我旁邊，“是鳥嗎？”

　　“烏鴉？”這是我聽見陳跡的話時，腦子里首先浮現出來的映像，“是白羽的烏鴉嗎？”

　　“我去看看吧”，陳跡的話音剛落，桌腳背后的東西便走了出來，停在我和陳跡面前，歪著腦袋，先是盯著我，隨即轉移視線注視著陳跡。

　　“兄弟，你在這種場景下出現怪瘆人的”，陳跡沖著烏鴉笑了笑，用對老熟人的語氣說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挑在這個時候出現，你是來偷吃桌子上的食物的嗎？”

　　烏鴉當然不會回答陳跡的話，不過它好像叫了一聲，聲音很小，我聽得并不真切。倒是陳跡挺奇怪的，他好像聽懂的烏鴉低沉地叫聲里傳達的某種信息，“放心吧，我不會怪你的，靜守也不會怪你，吃飽了就快走吧。對了，以后不要去別人家偷吃，可不是每家人都會對你如此寬容……”

　　這一次烏鴉張嘴，而是拍著翅膀飛走了。不知不覺中肚子里的疼痛感減少了，我松開手撐著膝蓋站起來，“烏鴉跟你說了什么？”

　　“你可別當真”，陳跡站起身的時候，瞄了一眼我的肚子，“我就是瞎說的，逗烏鴉玩呢。你肚子又不舒服了？”

　　我搖搖頭，陳跡卻沒有相信，“剛才看見你嘴唇都發白了，回去的時候，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吧，就算是傷心過度，也可以聽聽醫生的建議，調整調整，總不能一直不吃飯吧，身體本來就不好，你這樣我會很擔心的。”

　　擔心有什么用呢，我繞過堂屋，回到房間，換好睡衣一看手機，已經凌晨一點了。往床上一趟才想起玉汝，不知道她去找了嘉秋沒有。于是試著給嘉秋打了一個電話，聽見是我的聲音，嘉秋似乎有些失落，看來玉汝沒有去見他，而電話里傳出來的流水聲，表示他還在河堤等，簡單寒暄了幾句，我掛上電話，起身朝玉汝的房間走去。

　　敲了敲門，沒人應，我推開門，屋子里黑漆漆的，好在星光通過半開的方格窗戶，在地上映出一排一排的方格。站在屋子中間，接著微弱的星光，我看見玉汝蜷縮在床上。于是喚著玉汝的名字，打開床頭燈，才看見她那雙哭腫的眼睛。

　　玉汝遠比她看起來堅強，從小打到很小見她哭。我抬起手，猶豫著還是落在了玉汝的肩上，她緩緩睜開眼睛，一看見是我，眼淚就又流了出來。

　　“書架上的書，你看了幾本？”玉汝把懷里被汗水打濕的《浮生夢》遞給我，“這本你看了嗎？”

　　“沒看”，我把《浮生夢》放在一邊，坐在床邊上，理著因汗水和淚水黏在她額頭的頭發，“我只看了《復活》，看到寫著嘉秋名字的那一頁，就沒有再看了。那些不都是你的秘密嘛，秘密就應該好好封存起來，不是所有的秘密都值得分享，況且，對于我來說，單是看見那一句話就夠了。”想著《復活》上面幾排清秀的行書，玉汝說想起嘉秋的眼睛，依然能讓她看見滿天的繁星，她才明白，幾年過去了，她依然愛著嘉秋，就算嘉秋真的斷了和她的一切聯系，她依然愛著他。

　　“可是繁星已經死了”，玉汝拉著我的手按在胸口，“他結婚了，他說他妻子很好，現在他過得很幸福。”

　　原來嘉秋在電話里是這樣跟玉汝說的，可在村口和三清茶館看見嘉秋的時候，他的神情明明就很落寞，而且一提起玉汝，他就要抽煙，他真的過得很幸福嗎？

　　我告訴玉汝，嘉秋現在還在河堤，明天一早要趕回公司上班，之后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勸她去見見他，給自己一個解脫。還告訴她，她還住在嘉秋的心里，或許就像一個魔咒，讓他把除去玉汝之外的女人都當做朋友看待，哪怕現在他結婚了，面對文河娜的時候，他依然沒有這就是愛情的感覺。他說愛情在幾年前和玉汝分手的時候就被囚禁起來了，他現在只是個為了生活而生活的人。

　　這個世界本來就難以讓所有的愛情功德圓滿，每個人都是愛情路上的苦行僧，只能芒鞋破缽，一步一步的走，一步一步的悟。

　　玉汝一直搖頭，“不能見嘉秋，看見他我會看見滿天星辰隕落，靜守，那太可怕了。”

　　“你們兩個人都被那段往事困擾，他每天和妻子在一起，卻從來感覺不到愛情，你整天圍繞著小孩子轉，拒絕一個又一個男人，不愿意結婚，你以為你的天空，真的還有滿天繁星嗎？你就沒想過二伯和二伯母嗎？”

　　“叔母叫你和冬青分手的時候，你有想過叔母和小叔嗎？”玉汝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冬青說在北京等你的時候，你有想過他嗎？”

　　“我確實沒有想過，所以我現在后悔了，非常后悔，但是他們都不在了”，我轉身走到書架前，把是《浮生夢》放回書架，“所以我還是希望你能去和嘉秋見一面，就算不是為了嘉秋，也不是為了你們之間的愛情，至少可以為了你自己，給你自己一個解脫的機會，不要永遠活在分手的時候，重新開始不好嗎？”

　　“你就是這么想的吧”，玉汝坐起身，靠在墻上，“你忘記堂哥和那個陳跡重新開始了吧，你什么時候跟陳跡結婚，你告訴堂哥了嗎？”

　　“不要這樣說了”，我聲音有些顫抖，“陳跡不可能和我結婚的，認識他這么多年，只要女人一談到結婚兩個字，他就會和那個女人撇清關系。阿媽，冬青，加西亞都死了，他們都不要我了，你覺得我會和陳跡結婚，讓他也拋棄我嗎？”

　　“是么”，玉汝爬到床邊，光著腳走到鏡子面前，“他這幾天沒少跟七爺他們談論你結婚的話題吧，你才你們回蘇州后，他會和你撇清關系嗎？靜守，你還是那么不經世事，總是用一顆過度敏感的心，自以為是的活著。”

　　這句話聽起來已經不那么刺耳了，阿爸葬禮后，我執意改掉換的時候，玉汝也說了這樣的話，我確實不諳世事，小時候什么都聽冬青和她的，離開家后什么都聽加西亞和陳跡的，就像剛剛破殼而出的鴨子，第一眼看見的是誰就一輩子都要跟著那個人，緊緊地黏住他，沒有他就像沒有了全世界。

　　“我不經世事也好，自以為是也好，玉汝”，我朝門口走去，“嘉秋是怎么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吧，我喜歡他，也喜歡你，我不愿意看見你們兩個人寂寞的活著，靠著回憶相互折磨，要說的我都已經說了，嘉秋應該還在河堤，見不見，隨你吧。”

　　關門的時候，我似乎聽見玉汝對著鏡子里的那個自己，問了一句“你比誰都清楚，回不去了，不是嗎？”

　　可不就是回不去了嗎？我恍恍惚惚地停在祠堂門口，透過虛掩的朱漆大門，看著里面那個走來走去的微微透著白色的人影，聽見她嘴里念著正樹的的名字，一個人有說有笑。不知道她說了多久，也不知道我在祠堂門口站了多久，更不知道我是怎么躺在自己的床上，而陳跡卻趴在窗前的書桌上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