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總在教導(dǎo)著我自己顧影自憐

　　我用剛硬的目光審視著一切，事實上我這樣度過了多年了。但還是頗為不適。我要我在此刻一塵不染，我要確定我表演的昂然的正直有效地震懾住了所有的觀眾。而我佯裝成一個演員。這或是我的方向，我的努力以及我的終點。但它實在是過于抽象，以至于我始終不相信我居然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這樣的邏輯無可厚非到令我絕望。

　　于是，我努力地――近乎執(zhí)拗與瘋狂――要寫完我的散文集。我開始把我言語表象的天賦移植到文字上。我開始把這樣虛偽的文字表現(xiàn)得偉岸。我開始了記錄身邊周遭一切的人和人的一切。終究走不出小圈子。那個孤獨的畫家愛德華霍珀說：“一個人的作品就是他自己。沒有什么是無中生有的。”那個現(xiàn)代暴露著自己一切私生活的作家郁達夫說：“文學都是作家的自敘傳。”即使是暴露如郁達夫，他終究還是隱匿了許多的故事。在女權(quán)主義者看來，這二人對待妻子的行為簡直無法容忍。但事實上，這些女人在糾結(jié)中也度過了一生。我們該為這樣的婚姻唏噓嗎？或者我們早年的唏噓也似乎換不回未來很有可能的慘淡。

　　我為著如此記錄而戰(zhàn)栗不已。這無用的戰(zhàn)栗。我在雨中顫抖著，無人為我撐傘？路過的人們也絲毫沒有注意，只是略過的眼神令我難受。那分明是同情。我他媽不需要同情！

　　“那你需要什么呢？不就是自欺欺人的那點同情嗎？”朋友說的我啞口無言。

　　她說你這樣顧影自憐是毫無意義的，說我是個表達狂，說我應(yīng)該出去走走。我說我走了，只是又回來了而已。表達顧影自憐，這成為了一個被強迫的習慣。在無數(shù)個瞬間癱軟的精神的瞬間里我都能最真切的感受到我的執(zhí)著。這執(zhí)著似乎毫無裨益。我痛恨這樣的執(zhí)著！

　　我在用被強迫的文字努力抵消我身心的疲憊。有時候我旁觀我自己的文字，那恍惚間的一瞬我感覺這非我本性。但我會用漫長的后來去強迫自己證明這是我的，并且代表著我孤僻的基因。

　　我復(fù)制著每一天。如何努力，向哪走，我到底在為了什么樣的問題每時每刻的困擾著我。我在等待天黑，事實上我受不了人群擁擠的街道。我看到的并非是這擁擠，而是一種極度分裂的自己。

　　朋友說自己也曾墮入這自己影子的邊緣里，他說：“每一個深夜，我擁抱自己取暖，嘴對著自己的耳朵低語，用以確定我的存在，我還在，以及我未來的死亡。”她說完后，就留在了這個世界的陰影里面，開始退居一切社交科技以及一切信息的背后，開始旁觀。偶爾露個頭點個贊，然后又消失的無影無蹤。我說：“我努力想要成為一個旁觀者，而你已經(jīng)是了。”她固執(zhí)地稱自己只是堅持做一件事情，就是躲在這個信息爆炸的世界后面，“就像你一直以文字在記錄著自己的孤僻是一樣的。”我說：“孤僻可是一種病啊。”“但那是一種驕傲的病，興許只有上帝可以得。”

　　我被她逗笑了。幾年來為數(shù)不多的沒有失落結(jié)局的微笑。我微笑著，而她去看了心理醫(yī)生。

　　有朋友說自己這么多年只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他是個男的，他說自己甚至一度恍惚了自己的性別。只有在共同去男廁所的時候，他才恍然大悟。我說：“你可能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你的心理性別是個女人。”他沒有生氣，回擊道：“誰不想要一個男朋友呢，高大的，他的大衣可以蓋住了我的內(nèi)褲。”無論這是否屬于幽默的范疇，他如果真的是用極度嘲弄自己的方式來避免他者為他的孤獨感到焦慮，他說這笑話的時候，我能清晰地聽得出這玩笑背后積累多年的無奈。

　　人人都覺得自己是不順利的。人人都在顧影自憐，多我一個不少。我說過我自我否定了很多很多，我也確證了很多毫無必要的關(guān)系。我墮入了虛無之后，聽得了這樣的話語：“假如你感到感覺不多，就去吃點什么”，因為“沒有什么是一頓紅繞肉解決不了的問題”。我曾看到有一個作者如此調(diào)侃自己曾經(jīng)艱難的工作時光。他熬到了感謝自己的堅持的時刻并云淡風輕地開始了懷念。可惜的是，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熬過去。你目睹的自傳越多，你就越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間的調(diào)侃成性。

　　回避了自己，拒絕了自己的存在，總有人在否定自己的快感中漸漸遺忘了自己的愛戀。這書恐怖的思想，但它揮之不去。我為此痛苦了很久。我嘗試努力去寫，去表達，去吸引與我站在這世界陰影里的人。我們沒有寒暄，只是親近地坐著，或者站著。尷尬嗎？當然。可我們?nèi)绻挥仓^皮，我們就被孤立了，成為了真正孤僻的人了。

　　我的作品離我自己如此遙遠又如此親近。我威脅與強迫我自己，我安撫與激勵我自己，我對自我言語的表達失望，這不是真實的我。“語言絕非一條通往聯(lián)結(jié)的暢通無阻的道路。”語言是一種結(jié)構(gòu)，索緒爾堅持這點。語言是一種公共游戲，維特根斯特堅持這點。語言有多么的虛無，人的存在就會有多么虛無。這邏輯是恐怖的，但這邏輯有時致命的真實。

　　我寫了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了了解與懂得。但是一個轉(zhuǎn)身，又消失在了一片漆黑的魅影里。

　　加繆說：“從未來深處的某個地方，有一股幽暗之風穿越尚未到來的歲月向我襲來，遍布我已度過的這整段荒誕生活。”加繆安排默爾索走向了死亡后新生活。那“未來的某個地方”帶著神秘而又墮落的氣息已經(jīng)在前方虛位以待，只等著風塵仆仆的你到來。如果你來不了，那你就是提前死了。

　　死亡代表著沒有重新開始。在這之前，我不斷地整合以往的遺憾與失落，重新洗牌，然后在不同的終點與這些遺憾與失落匯合。重新洗牌這一幕幕救贖荒誕，就是玩笑。既然未來終將與那該死的遺憾，該死的失落匯合，任何一種宗教都教導(dǎo)每一個人要在這里與自己和解。我為什么要和解？為了新的生活。所以我懇切地想知道什么他媽的是他媽的新的生活？太陽照常升起，我照常憤怒，生活照常難以忍受，這歷史延續(xù)到今天，沒有新鮮事，沒有另一條路，沒有擁抱也沒有安慰，那你告訴我，我和解那遺憾與失落，到底究竟有什么用？

　　回歸是唯一解決的辦法嗎？回歸信仰？文學的信仰崩塌后？哲學是出路嗎？神學？一步步走向了上帝的前廳，那里有但丁為所有藝術(shù)作者打造的宮殿。地獄？煉獄？還是天堂？上帝太忙了，死亡后的人類太閑了。

　　夕陽即將落下，旅人神色匆匆。昨夜的愛戀尚未在留戀的計劃里，未來的相遇尚未在夢幻的臆想里，今天的我即將獨自擁抱這寒涼的夜。“你該做好準備了”我對我自己說。當?shù)谝活w星星爬起時，顧影自憐的我開始登上了舞臺，臺下的觀眾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