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鎮原后來才得知徐三根的老家確在江西興國縣。年前家人風聞有人到鄉下抓丁當兵,三根的大哥徐大樹、二哥徐二農為徐三根準備了一個月的干糧、火種、衣物以及一些散錢。讓他躲在山里的,并約定半個月后去接他。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約好的日子早已過了,三根卻始終不見兩位哥哥接他。到后來干糧與火種也快用盡,他無奈之下,只得從山洞里出來,摸摸索索離去了。
每日在山間走動,三根感到無盡的惶恐,他不敢在晚上睡覺,只得趁著夜晚,不分東南西北地趕路。每當半夜,此起彼伏的狼嚎讓他非常難受。白天的時候,當他枕著兔子的尸體入睡,也不敢睡得十分深沉。就這樣,三根在極度恐慌中走了三天三夜,終于來到一個城鎮。在山里的這些日子讓他狼狽不堪,已經許久沒有與人說話,在遇到人的時候,他已經不知從何說起了。
這一日,正當他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蕩的時候,有個老者拉著了他。
那是他們村里的一個老漢,姓鐘。他認出了三根,問他為何在這里。三根偶遇熟人,眼淚不禁落了下來。鐘老漢聽他哭訴者,好不容易從他含混不清的話聽出些所以然來。老漢聽完之后,說:“小三子,家你是回不去了,聽說你兩個哥哥已經投了軍了,房子也給一把火燒了。眼下聽說當軍的還在四處抓人,你回去非被抓走不可。”
三根聽了,哭得愈發響亮了,他扯著嗓子說:“那我就跟哥哥一起投軍去。”
鐘老漢嘆了口氣,說:“別傻了,你兩個哥哥把你藏起來,不得給徐家留條根?唉,我兩個兒子也被抓了,可憐我老漢不是翻墻跑得快,怕是也得去了。”
兩人蹲在墻邊,十分無奈。鐘老漢突然說:“小三子,我在浙江還有個親戚,我想去住上一段時間,你一起去如何?”
此時三根覺得,天大地大,已沒了他的容身之處,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兩人緩緩而行,有了個伴,徐三根心情也算是慢慢好了起來。
三根家雖然并不富裕,但是三兄弟逐漸長成,田里的活計已經不用大人操心了,三人的父親早死,母親也在一年前染病去世。母親死之前,大哥大樹娶了媳婦,孩子也是有了,一家人其樂融融,過得還算安生。
三根在家中最小,因此從小就招母親疼愛,大樹、二農孝順母親,盡量讓弟弟過上好日子,因此三根于家中活計,懂得并不多。到了后來,母親漸漸耳聾眼花,三根漸漸掌管賬本,家里的一切用度都出自他的手。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三根不知所措,更糟糕的是,鐘老漢走到半路,竟然一病不起了。三根傾盡所有,也換不回他一條命。鐘老漢臨死之前,對三根說:“老漢我雖沒兒子送終,有你在這,我這輩子也滿足了。”
鐘老漢死后,三根找了個地把他埋了,大哭一場而去。后來他四處游蕩,一日來到突感雙腳沉重,就癱在墻角,想起兩個哥哥,不覺就流下了眼淚。
劉鎮原找到鎮里最有名的醫生薛先生,薛先生看了之后,說:“沒有大礙,只不過是勞累過度,休息一陣就好了。”
劉鎮原謝了薛先生,然后對三根說:“我店里還缺個伙計,三根,天無絕人之路,你就到我店里來吧。”就這樣,徐三根白日在店里干活計,到了晚上,劉鎮原將他與劉愚石、白肅卿叫一起,授些詩書,學些文字。三根天賦不甚高,再者年紀也大了,只學得一些算賬的本領,至于詩詞閑賦,他是一竅不通。
不知不覺,徐三根已在劉家住了三年了,這一年,華北事變爆發,上海也起了戰事。白小七父親白安仁陣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劉家所有人都沉默了。
白小七覺得父親是個英雄,他決心追隨父親,一心想要去投軍。劉鎮原一邊勸他節哀,一邊又勸他慎重。“小七啊,你父親的事,我也十分遺憾,他很英勇,確實是個英雄,然而就你去投軍一事,我覺得還需從長計議,你現在便去,投效何人?投哪只部隊?那部抗不抗日,能不能打,現在都無從得知,因此我想以你父親的名義,給中央軍校寫封信,到時候你便去投考,至于能不能考上,就要看你造化了。”
劉鎮原之前一直以為白安仁終會回鄉,因此也沒為小七取個學名。然而白安仁一死,取名一事他自然責無旁貸,他依著白安仁的心思,將小七改名“肅卿”。取名之后的第二日,白肅卿帶著劉鎮原的信,報考成都中央軍校去了。最終成為黃埔軍校第十六期第一總隊學員,民國二十七年十月入校,駐成都南較場,并于民國二十九年十二月畢業。
劉鎮原收到白肅卿畢業之后的來信,十分高興,他大擺筵席招待劉家與白家親眷,但是不久之后他便高興不起來了。1941年4月,日本人占領了城鎮,劉家的日子光景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劉愚石在當地是出了名的打獵高手,也是民兵團長。日本人來后,劉愚石便跑到山里打游擊去了。日本人多次找到劉鎮原,希望他以父親的身份說服劉愚石加入偽軍隊伍,以期在當地達成華制華的目標。劉鎮原淡然地說:“太君啊,禮儀孝悌四個字,早被‘五四’給打沒了,要說這也得‘謝謝’大日本帝國,如不是貴國出謀劃策,恐怕敝國也無‘五四’一事。眼下我是說不動犬子的,更不知道他在哪里。”
劉鎮原一番冷嘲熱諷,日本人聽了自然很不受用,但是他們并不信他那番話,始終相信他暗中支持著游擊隊,卻也并不打算為難他。其實日軍不知道,劉鎮原確實再也沒見過劉愚石一次,更別說有所相助了。
日本人自以為想出了一個釜底抽薪的妙計,他們要劉鎮原每月出一萬斤大米,顯然欲至劉鎮原于死地。得知通知的那一晚,劉鎮原在店里整整坐了一夜,徐三根幾次勸他早點休息,可他卻根本無法入睡。第二天,劉鎮原決定將店鋪關閉,隨意找了個經營不善的理由搪塞過去。日本人得意地看到本鎮最大的米店關門,也就不再追究其中原因,他們覺得游擊隊的補給該是斷了,也就放過了劉鎮原。
劉鎮原遣散伙計的當天,白肅卿喬裝回來了。
劉鎮原看到故人之子,喜憂參半,他強打精神,與伙計們一一算了工錢,另發部分錢鈔作為營生。白肅卿此行的目的是來打探浙東游擊隊真實實力,上峰想將其改組,便派人員分批潛入,白肅卿是最早入境的人員。
白肅卿跟同行的隊長說起當地富商劉鎮原,隊長覺得有必要拉攏他,就連夜派白肅卿游說劉鎮原,想以他們的關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白肅卿滿懷希望地走進了劉家,卻得知劉鎮原已被日本人逼得走投無路,不免心灰意冷。
徐三根哭著喊著不愿離去,他想自己舉目無親,離了劉家,那里才是自己的安身之處呢?劉鎮原看著他,也是左右為難。他在鄉下還有三百多畝良田,但他害怕這些早晚也到日本人手里,實在不愿再生枝節了。于是劉鎮原對徐三根說:“三根,人與人之間講求緣分,如果緣分盡了,就不必強求,即便我和愚石、肅卿,也有幽冥之別,何必如此執著呢?”
這時白肅卿說:“劉伯伯,侄兒有一席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鎮原喝了口水,悠悠地說:“不妨說來聽聽。”
白肅卿抖擻精神,器宇軒昂地說:“當下國難當頭,民有累巢之危,大丈夫何不投軍報國,憑有用之身,盡無無窮之力,那才不枉一世為人。劉伯伯,眼下國家正值用人之際,何不讓三根投軍報國,總強過在家受日寇欺凌。”
徐三根一聽這話,忙說:“老板,我恐怕不成的吧。”
劉鎮原緩緩地站起來,對白肅卿說:“肅卿啊,華夷之防不可太過執著。當年滿清也已外族入主中原,自順治元年始,到宣統三年,凡二百六余年,雖則漢族有志之士屢興異幟,終不免為清廷所敗。天下大同,無可無不可。肅卿啊,百姓在世,唯獨便求一個‘活’字,我經營米店著許多年,便是只求讓百姓多一條活路而已。再說人各有志,若是三根一心報國,我敬他三杯酒,為他踐行,但他若只想平常度日,也只能由著他。”
白肅卿說:“劉伯伯,國破家亡,將來你我無國無家,如何自處?我與滿清雖然華夷有別,然而終歸同文同種,前些年我有幸遇到滿族作者老舍,但覺得他行文為人,都是我華夏之風,怎能與日寇相比?況且中山先生一呼百應,終于迫使宣統帝遜位,滿漢一家,總是不錯的。”
劉鎮原搖了搖頭,說:“滿清剛剛入關的時候,華夏士族無不高舉義旗,起兵反抗。雖則‘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也不能撲滅義軍。然則滿清修明史,收四庫,興文字獄,剃頭易服,此經百年,漢族士人終于奉滿清為正宗。后來英國人來了,西方蠻夷也一股腦地跟隨而來。我國積貧積弱,始終被壓得喘不上氣。你學軍事,也知道甲午之戰,日俄之戰,東夷日本野心越來越大。我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然而人心不齊,戰力不濟,列強對我國向來虎視眈眈,終歸是日寇野心最大,臉皮最厚。肅卿啊,你說以我國實力,打一個日本蕞爾小國,如何如此艱難?我們這里堅守了四年,終歸還是給他占了。你父親在時,屢次寫信與我說起,說那陳誠長官常言:‘我與日戰,利在持久,不可速決’。然而淞滬一戰,黨國菁英毀于一旦,這些日子以來,我每每想起滿清故事,終覺不妥。你想當時士族,豈不也想以滿洲彈丸之地,如何占我神州大地?當初拋頭顱,灑熱血之輩,到了清末竟也倔強起來,不愿剪去長辮子。天下的是原本不新鮮,成又為何?敗又幾何?肅卿啊,我也常聽人言日軍慘絕人寰,南京一事,我聞之悚然。我聽說一留學歸來的學士說過,西人有一名人,叫王爾德,他有一語,叫做‘愛國主義是惡之美德’,想來用在日本兵身上,最為貼切不過。最后,我與你一句話,希望你將來能常常惦記。但為百姓,可與之一戰,亦可與之一和。凡事都以天下蒼生為念!”
白肅卿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心想:“我平素最佩服劉伯伯,不想他卻是如此軟骨,竟然有此亡國滅種之論。唉,這次他心甘情愿將店鋪交給日本人,說不得便是討好日本人呢!”他暗暗地嘆了一聲,白肅卿開始鄙夷劉鎮原,對他的為人更是失望,劉鎮原也隱隱覺著氛圍有異。白肅卿自幼便由劉鎮原撫養,雖無父子之名,卻有父子之實。那時的白肅卿熱血沸騰,再者父仇不共戴天,在他看來,日寇無異于洪水猛獸,一心便要除之而后快。劉鎮原一陣訴說,原本是要替三根開脫,不想白肅卿心中一把無明業火已冉冉升起。國家大義在前,父親大仇在后,這國仇家恨一上心頭,撫養之恩,點滴親情,也都只好拋諸腦后了。
白肅卿失望之余,覺得不能再待在這是非之地。他也不及多想,便告辭離去。多說無益,他也明白晚輩自是無法說服長輩,將來是敵是友,也還難說。他說:“多承劉伯伯教誨,肅卿軍務纏身,就此告辭!”話音未落,白肅卿轉身便走了。他回到住處,與隊長說起此事,隊長十分吃驚,立即上報,后來查明劉鎮原并無通敵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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