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叮叮咚咚地從田間流過,冬天的寒意依舊包圍著樸素寧靜的村子,白皚皚的大雪積壓在村莊,銀裝素裹的鄉村顯得格外祥和莊嚴。融雪的日子天氣異常寒冷,唐波開著車,便是把暖氣開打最大還不停地哆嗦。春節剛過,節日的喜慶稍稍退去,但唐波的內心卻頗不寧靜。這天是2008年02月14日,農歷正月初八。既是西方世界傳統的情人節,也是中國的新春佳節。唐波沒有心情去想情人節,倘若平常年份,唐波早已開始了枯燥冗雜的工作。然而唐波沒去上班,反而大清早便開車來到鄉下,正月初九,他的小舅子劉夢舟便要結婚了。他開著一輛7座商務車,目的便是接夢舟的大伯伯劉嗣庭、伯母何鳳英接去上海參加婚禮,隨車同行的還有夢舟的爺爺劉愚石和母親徐秋英。
唐波原來想開著轎車去,但是岳母秋英卻不肯。“小轎車里太悶了,坐那么久的車,一定會暈車,我還是坐火車去吧。”唐波聽了岳母陰陽怪氣的聲調,本想順水推舟,自己也落得清閑。然而唐波妻子劉須真得知這事便大發雷霆,怒罵唐波不孝。
事后須真找到姐姐劉彌真,問她借了一輛商務車,然而坐車一事還是彌真出面才說服了母親。
唐波十分郁悶,他并不喜歡開商務車,尤其在道路狹小的鄉間行車,稍有不慎就會磕著碰著,免不了被彌真一頓數落。唐波要須真同行,須真大怒,說:“你個沒用的東西,不就要你開車去嗎?夢舟結婚那么多事情都等著人去做,你沒看到啊?”
劉愚石見到唐波,正坐在椅子上曬太陽。劉嗣庭捧著一本書,坐在不遠的地方細細地品讀。唐波從車下來,一一打了招呼,卻始終沒有發現秋英。劉嗣庭緩緩地放下書,然后摘掉老花鏡,抬頭對唐波說:“阿波啊,你丈母娘這會出去了,我們得等她啊。”這時候何鳳英喜滋滋地從屋里出來,對著唐波說:“哎喲,阿波,先坐會吧。小舟運氣不錯啊,趕上的太陽天。”唐波笑了笑,說:“他老婆才運氣不錯,不然非凍死她不可。”劉嗣庭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這雪眼瞅著還沒化,天氣一時半會怕是暖不了。”
唐波說:“大伯,你恐怕不知道,上海那地方車多人多,城里的雪早化得差不多了,比這也暖和許多。”何鳳英回屋里倒了一杯水,端給唐波,笑呵呵地說:“阿波,喝杯糖水,這不還在正月里嗎?”唐波雙手接過,連連道謝。何鳳英說:“看到你就跟自己女婿沒啥分別,你也知道,我跟你大伯沒有兒女,你丈人家的孩子,我們都當自家孩子一樣。要不是你大伯不肯,你就真是我女婿了呢。”
劉嗣庭端起水杯輕輕地啄了口水,然后盯著鳳英說:“這事可不賴我,當初我也想讓竹山把須真過繼給我,竹山也是肯的,可是每當到了晚上,須真邊哭著吵著要找媽媽,連著一禮拜都沒個安生,那時你不是說‘我們是沒命要孩子咯’,是這個理吧?”
何鳳英一直都將自己不能生育當做平生最大的憾事,但她心態平和,凡事都不太計較,日子也就將就著過著。她被劉嗣庭搶白了幾句,卻依舊笑盈盈地說:“我是打心里喜歡須真這孩子,可惜我們和她也沒有緣分,這事也沒辦法。”劉嗣庭點點頭,說:“這才像話嘛。”鳳英笑了笑,對唐波說:“不管咋說,我們都當你是自己女婿。”唐波尷尬地笑了笑,唯唯諾諾地應著“是,是。”
陽光懶洋洋地撒在眾人身上,寒意當空,村民慵懶的步伐落在泥濘的雪地里,顯得特別沉重。過路的村民都會看唐波幾眼,小村莊里一年也見不到幾張生面孔,每一個陌生人都會讓他們十分好奇,通常等唐波走了,便會有人上劉家打聽消息,然后在路上遇見人,往往會聊起外人,這大抵就是村子里的“新聞”了。唐波顯得不大自然,他不習慣被人上下打量。他又十分好奇,地上的爛泥淤腐不堪,雖然太陽高升,卻也抵不過冬天里的寒風刺骨。他不明白這些村民為何不顧骯臟的地面,又頂著寒冷的空氣在屋外“愜意”地走來走去呢?
看著來來往往的村民,劉愚石清了清嗓子,說:“唉,時間過得好快啊,這些走來走去的人,我是看著眼熟,卻都不認得了呢。”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鳳英過門也有個小三十年了,秋英來到我們劉家,卻是整整三十八年了。”劉嗣庭看著父親,往事一幕一幕都浮現出來。他看一眼秋英,然后目光很快又落到鳳英身上,他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自己經歷過一些,也聽他爺爺劉鎮原說過一些。劉嗣庭幽幽地說:“秋英已經不止三十八年了。”
劉嗣庭與徐秋英,差點就結成夫妻。
秋英生于一九五二年四月初六,她的父親徐三根逃難到這里的時候,劉竹山的父親劉愚石剛剛十五歲。劉嗣庭知道她的祖籍在江西興國,但她的戶口本上的籍貫一欄分明寫著是浙江,這些歷史遺留問題已經沒有人再關心了,竹山的五個兒女,甚至都不知道母親的過去。
竹山的祖父劉鎮原曾經在鎮上經營一家米店,民國二十三年,劉鎮原像往常一樣打開店門,街上十分冷清。劉鎮原看到隔壁餛飩攤的老方正坐在長凳上抽著煙袋,燒餅攤的老李也將出爐的燒餅放回到爐子里加熱,對門擺煎餅攤子的孫姑娘抱著桿子打起了瞌睡。劉鎮原心想,恐怕這又是難熬的一天。
中午時分,買早點的小販們紛紛收拾攤位,劉鎮原的米店前熙熙攘攘地排起來長隊。自從北伐軍逐走孫傳芳的軍隊后,他很久沒見過這么長的隊伍了。這些年糧食收成不錯,米店的生意倒是中規中矩,突如其來的人群讓人十分意外。過不多久,他派人打聽別家米店的情況,回來的人氣喘吁吁地說:“大豐關門了,瑞年門倒是開著,但米已經沒了,其他幾家店也差不多。”情形似乎越來越糟,排在后面的人紛紛向前擠去,大家的情緒都十分激動,眼看著場面便要失控了。劉鎮原倒并不著急,他猜想大概有人危言聳聽,想囤糧居奇,從中撈上一筆。他找了幾個老實本分的居民一問,果不其然,原來上午有人說起江西的“赤禍”東來,他們專打土豪,搶糧店,去晚了恐怕便要餓著過冬了。
劉鎮原笑了,他拍著胸脯對眾人說:“大家不要擔心,浙江是蔣委員長老家所在,中央許多高官都出自浙江,我的好友白安仁想必大家也都認識,他是中央軍軍官,前些日子他還寫信給我,說道他所在軍隊業已攻克廣昌、興國,‘赤匪’面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向西到湖南、貴州等地,那里的軍閥各自為政,‘赤匪’尚有一線生機,來浙江,無疑是自投羅網。”
百姓們將信將疑,劉鎮原的為人他們向來信得過,但是事關生死,糧食在自己手中,總比在別人手里踏實。劉鎮原無奈,只好說:“大家素來知道劉某為人,那是從不妄言,今日,我當著相親父老的面,立下這句誓言。我劉鎮原對天發誓,劉某便是傾家蕩產,也絕不會餓著大家。”
劉鎮原一直以來都行善布施,受過他好處的百姓為數不少,破落戶馬三站到一輛獨輪車上,高聲說:“大家還信不過劉老板嗎?”劉鎮原雖然是個生意人,但是他歷來明碼標價,童叟無欺,頗得百姓愛戴。有了他的話,人群才開始散去,只有少數人還堅持要買米。正在這時,鎮長鄧鵬也聞訊而來。他看到一場風波消匿于無形,登時心花怒放,跟劉鎮原寒暄一陣之后,便回去了。
事后劉愚石問劉鎮原說:“白叔叔真有來這封信嗎?”
劉鎮原搖搖頭說:“其實沒有。”
劉愚石更是疑惑,說:“爹爹,白叔叔信中并沒有提起,鄉親們要是真問起來,那倒不好對付。”劉鎮原滿臉詭笑,說:“我早讓賬房黃先生仿著安仁筆跡將信寫好了,更何況我所說也是實情,雖然哄騙鄉親,但也是一番好意。”
劉愚石說:“可是愚弄鄉親,似乎有所不妥。”
劉鎮原語重心長地說:“愚石啊,世間凡事只求結果,至于如何而成則不必細究,但凡出于善念,又何必執著于過程呢?”
劉愚石恍然大悟,說:“爹爹說得是。”
白安仁之子白小七自出生之后,白安仁便投軍報國,母親全彩兒又因病早死,劉鎮原念故人之德,便將他養在家里。那時他已年方十四,他想起方才情形,便說:“劉伯伯,剛才搶米的時候,我看到路邊有個小子,年紀約莫十四五歲,跟我與愚石哥哥也差不多,看樣子像是外鄉人。就在早上的時候,馬三叔買了個燒餅扔給了他,那小子乞丐不像乞丐,要說是平常人家孩子卻也不像。伯伯你想,一般小丐,人家給他個燒餅,早便吃了起來,可這小子雖則畏畏縮縮,但眉宇之間看去,倒頗有幾分正氣,更絕的是,他等馬三叔走后,拾起燒餅,將燒餅上的泥土剝得干干凈凈,然后才吃了。小侄看了他一日,都是這般,他也不乞食,也不討錢,就一個蜷縮在那里,十分奇怪。”
劉鎮原聽他一說,倒也想起日間是有個小伙,躲在墻角一動也不動。劉愚石說:“爹爹,你常常教訓我們,別人有難,我們要幫他們,我猜想那小子一定有事,才至于此。”
劉鎮原點點頭,說:“你們兩個不可輕舉妄動,讓人家難堪,明天我自會處理。”
劉愚石與白小七答應了。
次日一早,劉鎮原開門比平時略早了些。他出門打量,除卻幾個早點販子,卻有一個孩子躺在墻邊,身上披著一件薄衣,臉上已經沒了血色,嘴唇凍得發紫,卻像壇子里的醬菜,不覺已經熟了。
劉鎮原仔細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只見上邊花紋艷麗,色彩斑斕,便猜想是賣煎餅的孫姑娘給他披上的。于是他走到煎餅攤子,要了個煎餅,一邊看著孫姑娘忙活,一邊問道:“孫家妹子,這孩子是咋回事啊?”孫姑娘一邊攤著面皮,一邊說:“嗨,甭提,倒霉孩子。”劉鎮原越發好奇,說:“怎么說?”孫姑娘打了個蛋在鐵板上,然后將其打散,說:“聽他說他老家鬧‘赤禍’,一個人流浪到了這里,家也回不去,再走也走不動了。”劉鎮原一聽,恍然大悟,他想怕是有人拿這孩子大做文章,說是“赤禍”將起,然后才鬧的人心慌慌。
孫姑娘將煎餅包好,遞給劉鎮原,說:“好了您的。”劉鎮原隨手摸出幾個錢,放在她攤位上。孫姑娘看了一看,說:“劉老板,多了。”劉鎮原笑著說:“不多,剩下的給這孩子多攤幾個餅,不放雞蛋。”孫姑娘一聽,說:“我理會得。”
劉鎮原拎著煎餅走到那孩子面前,說:“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微微睜著眼睛,說:“我叫徐三根。”
劉鎮原看著孩子不住地發抖,說:“三根,你先把這餅吃了,等會來我店里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好不?”
徐三根疑惑地看著他,怯怯地說:“我不識得你。”他的口音頗重,好在劉鎮原年輕時也走南闖北,只要不是太偏的方言,都能聽懂個大概。
劉鎮原說:“孩子別怕,我只是有些事情想問你。”
徐三根答應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眼前的劉鎮原會改變他人生的軌跡。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