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府

　　興許是德貞送來的龍涎香奇效甚佳，喝完七錦糯米粥后，鶴吟躺在床上不過半刻的光景，就感覺睡意來襲，眼皮沉沉地壓了下來，與雙親初離世那會兒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床對面的墻上，掛著郁芳的畫像，一襲白群，漆黑的短發溫順的垂在肩頭，坐在學堂后山的芭蕉樹下，左手握著外文課本放在胸前，右手搖著蒲扇，悠然地沉浸在書里的世界。

　　在學堂受到家里寄來的婚書時，鶴吟沒有放在心上，也沒有告訴郁芳，以為只要這樣隱瞞著，就可以和郁芳一直開心的生活在一起。但是一個月后沒有收到回信的魏老爺有些生氣，讓伯玉直接去學堂將鶴吟接回了東岳，不久后放暑假，郁芳接受鶴吟的邀請到東岳游玩，被鶴吟安排住在老廟附近的一戶人家。

　　要是不把她安排在老廟附近的話，她就不會經常去老廟了，更不會消失在老廟鋪天蓋地的大火里，說到底，將郁芳一步步引向死亡的人，不就是他魏鶴吟嘛。想到這里，自責和罪惡感席卷而來，肆無忌憚地闖進鶴吟的夢境，讓他好不容易進入的睡夢中，燃燒起了熊熊大火。

　　從夢中驚醒的鶴吟再也無法入睡，披了一件單衣，起身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開始翻閱最近出版的周樹人和周作人兩兄弟合力翻譯的《域外小說集》，直到桌子上的蠟燭燃盡，才發現天邊已經泛著亮光，窗外的海棠隨即映入眼簾。

　　一陣蘭花的清香飄到鼻尖，鶴吟秀眉微蹙，未回頭，涼唇先動，“德貞，你怎么這么早過來？不是跟你說了今日我會去府上拜訪二老嗎？你應該在府上好好呆著，著一身荷綠錦繡旗袍，戴一支淡紫蘭花簪，等我……”

　　“少爺，我是姜山，管家老爺讓我來叫您起床，怕耽誤了去陳府的時間，讓陳老爺久等?！?/p>

　　聞聲回頭的鶴吟，看著有些局促地立在他面前的姜山，良久，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道，“在府里還住得慣嗎？心雲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是我認識的極好的人了，有什么問題就跟她說，她一定會樂意幫助你的?！?/p>

　　姜山謝過鶴吟的關心，照顧著鶴吟洗漱完畢后，便按照心雲之前的交代，讓鶴吟自己去飯廳是早飯，她自己則去廚房，與家里的家丁一起吃早飯。

　　來到飯廳的時候，伯玉已經站在門口了，等鶴吟坐下后，伯玉才坐下，吩咐跟在他身后的丫鬟玲瓏上菜。等玲瓏應聲走開后，鶴吟清了清嗓子，想盡量讓聲音聽起來精神些，但眼睛周圍黯淡的色彩依舊出賣了他徹夜未眠的秘密。

　　將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伯玉什么也沒有說，反倒是鶴吟先開了口。

　　“舅父，今后吃飯的時候要是您先到的話，就先坐下吧，不用每次都站在門口等我。”

　　伯玉不知道如何回答，畢竟在魏府待了將近二十年，姐姐姐夫待他都不錯，但也沒有對他說過此番話，如今這個不諳世事的外甥說出這番話倒是出乎意料，便想著或許是鶴吟在學堂念了幾年書，學了些平等思想的緣故吧。

　　沒有等到伯玉的回答，鶴吟接著說，“說起來，我也是晚輩，總不能讓身為長輩的您站著等身為晚輩的我吧，父親在世的時候，您對我也沒有這般見外?！?/p>

　　“如今您是一家之主”，伯玉覺察到鶴吟話里的意思，恐怕是最近自己的行為有些過了，讓突然成為一家之主的鶴吟有些擔心，便斟酌著回復，“等您先上桌，是禮節。即便我是您的舅父，也不能僭越您是魏家之主的身份。之前承蒙姐姐姐夫的照顧，現在他們不在了，為了維持魏家家業，我會加倍努力輔佐您的，請您放心?！?/p>

　　“這樣說就太見外了，魏家的大半家業都是舅父的功勞?！?/p>

　　玲瓏帶著兩個丫頭端來早飯，伯玉沒在說話，吃過早飯后，便帶著鶴吟去了陳府。

　　陳府的宅子在戲樓壩盡頭的小山丘上，每日都能較早見到清晨的陽光，聽見清晨的鳥蟲鳴聲，以及感受到草木復蘇的氣息，倒也適合陳夫人這種吃齋禮佛的人閑居。

　　穿過熱鬧的戲樓壩，鶴吟飛身從一匹棗紅色的馬背上跳下來，停在陳府門前，由恭候在門前的管家領著走進陳府的會客大廳，陳老爺和陳夫人已經坐在堂上，一見鶴吟和伯玉便笑著站起身，雙方寒暄過后，陳老爺吩咐管家為鶴吟和伯玉看茶。

　　陳老爺常年飲茶，對茶比較講究，他自己和陳夫人飲茶用的是雕花的黃竹杯，待客用的則是有裂紋的梅子青釉瓷杯。這套茶具是一次與浙江龍泉的商人打交道的時候，對方送的，看起來和哥窯的杯子很像，但既不是宋朝留下來的古董，也不是仿制品，而是重新燒制的瓷杯，杯底印有燒制者名稱的紋樣，素來享有質如玉，亮如鏡，薄如紙，聲如罄的美譽。

　　將帶來的禮物交給管家后，鶴吟聽了一會兒伯玉和陳老爺的聊天，他們盡說些生意上的事情，鶴吟覺得沒意思，便只顧飲茶。陳夫人看在眼里，便趁著陳老爺和伯玉說話的空閑，讓鶴吟去后院找德貞，她現在應該在后院整理香料。

　　鶴吟謝過陳夫人，起身朝后院走去，德貞正和德秀坐在院子里，兩人有說有笑。見鶴吟來了，德秀立馬躲到德貞的身后，拉著德貞的衣袖，說什么也不愿意跟鶴吟問好。德貞沒辦法，只好讓鶴吟不要見怪，德秀從小就害羞，每次見到外人的時候，就習慣性地躲起來。

　　德秀是德貞的二妹，比德貞小兩歲，另外還有一個比德貞小五歲的妹妹德惠，此時正在屋子里學習國語，一聽見鶴吟的聲音便跑出來，撲到鶴吟腿上，要鶴吟抱。德惠性格開朗，從小就喜歡與外人接觸，尤其喜歡鶴吟和戲樓里的音樂，這一點與生性內斂的德秀完全不同。

　　鶴吟蹲下身子，摸了摸德惠的頭，但以他現在這副病弱的身軀，根本沒有力氣抱起十一歲的德惠。面對一直嚷著要他抱的德惠，真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德貞走過來拉過德惠攬在懷里，摸了摸德惠覆在額前的劉海，微笑地看著德惠，問道，“要學習的內容都學完了嗎？”

　　“還沒有……”德惠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指著躲在香料架子后面的德秀，問道，“為什么二姐不學，偏要我學？”

　　“德秀昨天就完成了今天要學習的內容，你前天要學習的內容都還沒有學完吧”，德貞裝出一副嚴厲的樣子，眼睛里卻毫不猶豫的流露著溫柔，道，“要是你今天還把前天遺留的內容學不完的話，明天就不許去戲樓聽戲。”

　　“后天要唱《游園驚魂》，我要去嘛，我要去”，德惠咬著嘴唇，瞪了德秀一眼，隨即又瞪著德貞，嚷道，“我偏要去，我要去跟爹說?！闭f罷，沖鶴吟甜甜地笑了笑，便朝大廳跑去。德貞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鶴吟露出尷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