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如果說童年之于我已經是異常遙遠的事情,之于這個老人已經是唯一值得他墜入溫柔的記憶了。
老人于那個月夜想到曾經同樣的時刻是他手里拿著吃光了雪糕的冰棍,捏著自己母親的衣角,央求自己的母親要吃第二根。而我,于同樣的月夜想著的是曾經同樣的時刻,自己拿著兩根雪糕正準備跑去送給街道那頭的一個小姑娘一根,然后一起吃。
這些事情終究爛在了我與這老人的心中,未曾有任何人知道。
我從的我小屋中開始決定遠行,到異鄉上學、去遠方旅游,在漫長的時間消磨里,我記憶的角落里總有一個黑點拂過:老人平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用低沉而又嗤笑的言語咒罵著什么,激動處,左手食指不時的有節奏的指向空氣中他臆想的那個人,手指的方向是窗外刺熱的太陽、浮動的秋風以及漫天的飛雪,日復一日,那一刻即是永恒的夢鄉。
人類有著遠行的沖動,青春的激情里總是積淀著每一個人晚年回憶的光景,大自然執著于自己的藝術品,人類品味出其中新老交替的美感,將這美感剝開,漸漸地發現這里面是淚水,漫天的大雨,咸的,在一片汪洋中漸漸浮起一個個棺槨,那里是我們要面對的最真實的東西。
人類必須在這真實之上塑造起一座座精致的墓碑,那上刻著我們對生的愛戀對死的痛恨與無奈。現在是小草萌發、艷陽高照、秋風落葉、冰天雪地的夜晚,我一個人,置身于我自己的陰影里、房間中,一次次被黑夜裹挾出情難自已的我。
此時,我大喊著:“您還有什么話忘了說。”
“我還有好多話要說。”他說。
“那您為什么不早說。”我問。
“也沒有人問我啊。”他說。
“我問過。您不想說啊。”我說。
“你問過我?那我想我已經說完了。”他說。
“可是您啥也沒說啊。”我說。
對話如此詭異,除卻言語表達的不確定性,我能感受到的不止一次:
我曾在每一個夢中,對那個姑娘說:“你會等我嗎?”
她總是點頭回應我一句:“親愛的,不會的。”
幕布已經關閉了半截,游戲規則早已介紹完畢,觀眾開始退場,但是演員還沒有開始他們的表演。一切的意外使這場表演宣告失敗,演員氣的要死,觀眾們卻笑開了花,因為他們才是這場游戲的真正演員,游戲規則還有另半部分沒說。這就是最真實的人生,順著這歧異的道路,踉蹌地走到終點,老人終于走過來對我耳語:“該水淹死的,火是不會燒死你的。”
“那燒個半殘咋辦?”我問。
“起碼你還活著。”他答。
“那活著還有什么樂趣啊?”我問。
“你要的是世人給你的高尚的意義。”他答。
“活著為了這點意義多不值得。”我問。
“世人認為你有啊。”他答。
“可我這樣不是很幸福的啊。”我問。
“誰又是真正幸福的呢?”他答。
這最后的對話宣告了老人宿命論根深蒂固,而他的幾句話已經動搖了我全部的愛戀與建立在這基礎之上的那貴人多希望啊。
這希望的落腳點在那未燃盡的煙灰上,在那被倒掉的茶葉里,在那吃剩下的食物殘渣里,在這個精瘦的老人身上每一個凸起的骨頭上,在他每一聲長長的嘆氣聲與咒罵的語氣里,在我所看到的一切極其正常而又為時不遠的死亡上,那海上空著的棺槨,正等待著這個老人,在那棺槨后頭的陰影里還有一個,它也悄然等待著我。
燈已經暗淡,幕布被憤怒的演員撕開,觀眾驚訝的呆滯,沒有了剛才嘲弄的神態,演員們在訝異中看到了另半部分的游戲規則,憎恨、憤怒、沖動,發誓要宰了這些愚弄自己的觀眾們。
這時觀眾們發現,舞臺上多出了一個人,那么刺眼。這很清楚了,有一個殺千刀的觀眾把它告訴了那些訝異的演員們。雙方的沖突一觸即發,今晚必定會有某個倒霉蛋橫死,把那個等待老人的棺槨突然填滿,老人得救了,他名義上的恩人居然是那個似乎品性極差的觀眾,而那個死去的人在最后一刻都沒有來得及向演員道歉,被憤怒的演員生生打死在地。
他的葬禮草草結束,因為他居然是個孤兒,無妻無兒女,親人寥寥。
他的死并沒有多少人來為之悲痛。那些曾與他短暫稱為戰友的觀眾后來隱匿在了匆匆的人群里,那些憤怒的演員改行當了別的演員們的觀眾,而那個似乎品行不好的觀眾去哪了?
他正坐在一間優雅的咖啡廳里,紀錄著這段故事,他在“品行”的前面加上了“似乎”來修飾,很明顯,他不認為自己錯了。
他把真相告訴告了那些蒙蔽在訝異里的演員們,他讓兩邊都知道了真相。他要讓人明白的是,真相藏在了死亡的深處,而真實有時確是虛偽的表象。
老人靜靜地坐在那里,時不時起身,拖鞋擦地的聲音參差不平,然后又坐回座位坐下,閉上眼,繼續自己與自己的對話。我能相信這是他自己選擇的孤獨與沉默?
早年老人執意不做假牙導致了晚年嘴里的牙齒全部掉光。早年老人玩耍自己爺爺高度近視的眼鏡導致了自己眼睛的高度近視,晚年做完手術后視力極差,看不了他之前喜愛的武俠小說。晚年家人勸他戴助聽器,他執拗地不戴……于此,老人晚年的活動半徑不足5米,終年是床到座位、座位到床、床到座位、座位到床,期間最大的調劑莫過于是在廁所中便秘的時刻。這令我凝視到了死亡的幸福,也讓死亡對這位老人望而卻步。
是的,那個品行不好的觀眾就是我。
當我踏上旅途準備寫一份回憶錄紀錄當年的事件,當年的演員與觀眾都閉口不談,我十分奇怪。后來我找到了答案:回憶是痛苦的。
那為什么我不痛苦,因為我在那場斗毆中躲在了一個柜子里,旁觀著一切突然。我是起因,多年后我想將它結束時已經無人為之證明。
我問老人:“您后悔過什么事嗎?”
“太多了。”他說。
“最后悔的。”我問。
“其實我還有好多話想說。”他答。
“那您為什么不早說。”我問。
“也沒有人問我啊。”他說。
“我問過。您不想說啊。”我說。
“你問過我?那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他說。
“可是您啥也沒說啊。”我說。
對話又陷入了泥沼里。
我又問妻子:“你確定能等到我?”
她點頭對我說:“不能。”
幕布已經關閉,演員與觀眾都已經走遠了。
我躲在柜子里久久不敢出來,直到深夜,我怯怯地挪出來,不遠處一個人倒在血泊里。
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還好,只死了一個人而已。”
我推開門,天空沒有星星,路漆黑一片,月光模糊,多像每一個人囫圇的人生啊。
我問老人:“您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沒想。”他答,語氣仍然悠長,我記著這音調。
老人確實已經活了很久了。久到聽不到我說的任何言語,久到春花冬雨里時間都她媽出奇的停滯,生命死寂。在我看來生與死的界限那么薄弱又那么遙遠。
老人究竟在等待什么?又為什么不去說些什么?沉默賦予了老人似乎智慧的頭腦,波瀾不驚而又疑神疑鬼,前者在身上,后者在心中。
因為生活瑣事,老人居然與他老婆,同樣年邁的老婦人扭打在了一起。這是一件極小的事情,卻映射了二人早年間匆匆的婚姻。
老婦人的母親早逝,家里貧窮,后媽的言語與行動總是拿捏在虐待的邊緣。她的這點看似不讓自己被抓起來的慈善式的拿捏,換來了老婦人后來為之養老送終。一段苦恨的人生在此告一段落。
老婦人與老人于媒人作媒,相識時交談的言語淡淡:
“我離過婚,還有一個女兒。”老人說。
老婦人猶豫了一下,隨后搖著頭說道:“沒事的。”
旋即,二人就結婚了。
婚后二人打算要4個孩子,因為偶然因素和經濟原因,老大流產,老三被打掉,剩下了老二和老四,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男孩長大結婚,婚姻冰冷
。女孩長大結婚,婚姻中戰火紛飛。
老人與老婦人晚年的婚姻在沉默中挨著日子:
“吃飯了,老頭子!”因為老人耳聾,老婦人要很大聲或者說兩三遍老人才聽得見。
老人雖然在沉悶默言的泥塘中,但是食欲還行。用沒有牙的牙床與舌頭攪拌著食物,慢慢艱難地咽下,仍然閉著眼,依然沉思于自己的回憶中,極少與老婦人對話。
早年間,因為老婦人被親戚騙錢而房子被法院抵押查封的危機關頭,老人踱步到前妻女兒的辦公地點,央求在法院做行政工作的女兒盡力申請拖延幾天,而后動用自己所有的親朋好友借錢,房子終于保住了。
這是老人一輩子唯一一次求人,因為借錢親朋好友疏遠了好多。
老婦人與兒媳和姑爺之間的矛盾于此時達到頂點,隨后漫長的歲月里,這一個家族的婚姻給了第三代的孩子們以疑惑、痛苦與焦慮:
他的孫子希望她的兒子酒精中毒。
她的孫女希望她的姑爺開車撞死。
究竟是什么樣過往的歲月可以逼出這兩個孩子心中如此殘酷的惡念。
是的,因為什么。那個觀眾會把游戲規則的后半部分交給那些演員,因為什么。
因為那些演員中有他愛戀的那個姑娘。是什么使這個老人有很多話爛在心中,碎成泥渣也不肯說,不愿說,懶得說。
這個觀眾的母親努力地年輕著,游走在她從來沒有想到的商業上。
她是她們家族里唯一一個莫名其妙走向經商之路的人,她的口頭禪是:“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樣子啊。”
是的,她被生活與自己墮落的丈夫逼上了這條路。
而另一個老婦人的女兒依附于一個他姐姐是有錢人的丈夫的威逼利誘下,撒酒瘋、罵女兒、偶爾的家庭暴力使她只能選擇忍耐,因為自己工作在他姐姐的廠子里,筋疲力盡地應付著。
那年中秋月圓,老人在側房睡覺,老婦人與兒子討論牌場上的輸贏與素質低下的人的對罵,老婦人的女兒在手機里看著自己丈夫去拉桑布達拉宮前的照片,而我選擇了一個理由趕緊離開了這尷尬的氛圍,走回了自己空暗的家。
路上偶遇了幾個喝得爛醉如泥的小混混截道要錢。我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辣椒水噴了他們一臉,那一刻,聽著這幾個小混混痛苦的叫聲,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英雄。回到家我對著鏡子也把辣椒水噴到了自己的臉上,沒有一絲辣意,它竟然是過期的。
那街上的那幾個小混混難道是演員?我不由分說地跑出去,看到地上留有一封信,信上寫著: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終于知道那年演出的游戲規則原來是你制定的。為此,我們這些當年的人打算找你談一談,問問你到底為什么?”
信中其他的話是刺激我一定別慫,是條漢子就一定要來赴宴之類的云云。
我的英雄氣概被他們激發,當晚整理衣服,遠走他鄉。
現在,我定居在遙遠的國度,想著那些人苦等我不去的失落與漫天的罵娘生,我竟然笑出了眼淚,笑的前仰后合,笑的痛哭流涕。
因為我的老婆去了這場鴻門宴,他們囚禁了我的老婆,逼我出現。我的妻子果然還是演員那一撥的,與我觀眾出身的這一派過了這么多年還是心口不一。我要去見證她究竟是愛我還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個局?
我的勇氣來自何方?
很明顯,我的勇氣來自這個老人。
那晚沉甸甸的月光促使老人做出了一個決定:我可以要求我的死亡。
他的自殺方式有些笨拙,自以為吃了一瓶安眠藥其實是維生素B。他早年間對眼睛做的孽莫名地在晚年救了他一命,而這一次的活著令老人嗤笑不已。老人之后放棄了自殺的想法,專心致志地等待自己生命耗盡,入土為安。
但這一次荒誕的自殺令我凝望見一副圖景:月夜,一個老人,多年沉重的歲月,手里拿著一瓶藥,決定自殺。
我收拾行囊,準備回國。與我多年未見的妻子,她已經成為了別人的老婆約定了那場我拖欠多年的鴻門宴。
我最后一次凝視著她的眼睛時是我趴在地上被一群曾經的演員與觀眾群毆致死的最后一刻。一個演員對我說:“人是要還債的。”另一個觀眾對我說:“原諒我,我是他們被脅迫的。”
她的眼里沒有一絲淚光,我用盡最后的氣力吶喊道:“今天晚上誰與你一起打咬你的蚊子啊?”
“另一個男人。”她冷冷地說。
“你愛他嗎?”我問。
她點頭道:“不愛。”
老人于垂垂老矣之時,死神敲門那一剎那的前一刻得知了我的死訊那一刻他的眼里泛起了驚訝,向家人要來了紙和筆要寫點啥,終究只是在紙上畫了幾個沒有閉口的圓圈,用曾經對我同樣的音調,談了一口悠長的氣,無力地死去。
過了不知多久,“你為什么要寫那游戲規則?”老人問我。
“我要確保自己的死亡萬無一失,并且要像個英雄一樣。”我答道。
“但你死的時候多像條狗啊,這是你自己預想到的?”老人問道。
“是的。”我搖著頭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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