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自遠方來（2）

　　我淚眼模糊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學著嘉秋的樣子，倚在欄桿上，看著樓下行色匆匆的人。看著看著現實變得模糊，樓下的行人也變成了象征性的符號，我感覺自己能飛起來，只要站在欄桿上，點著腳尖，等風一來就能應著風越飛越遠……

　　手機的鈴聲將我的視線集中在椅子背后的包上，掏出手機一看，是前幾天見過的陳跡口中那個男人的號碼。我本想掛斷，但可能是好奇心作祟，我按下了接聽鍵。

　　“你就那么恨我？你知道我這幾天打了多少次你的電話嗎？”剛一接通，對方就迫不及待地開始說話，似乎生怕一不小心，電話就會被我掛斷，“我現在已經在機場了，去深圳轉機，陪一個重要客戶去西藏玩幾天……”對方稍微頓了頓，接著說，“你要是方便的話，回來的時候，我想先去蘇州看看你，然后再回公司。”

　　對方停了一分鐘，見我這頭沒有聲音，嘆了口氣，“你還是不愿意跟我說話嗎？你就不能成熟一點……”

　　“你好”，聽語氣，感覺這個人對陳跡挺了解的，似乎不像是只喝過一次酒的交情，“我是陳跡的朋友，請問你是？”

　　“你不是……”對方似乎很驚訝，急忙解釋道，“對不起對不起，因為我太擔心阿跡會掛掉電話，所以也沒問清楚就自顧自的說了一大通，請問阿跡在嗎？”

　　“他不在，我會把你的話轉告給他的”，我往杯子里加了點茶，“因為手機沒有備注，要是方便的話，能留給姓名嗎？”

　　“果然沒有存下我的號碼”，對方的語氣里毫無保留地透露出失落，“我是陳痕，對了，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阿跡的手機里傳來女人的聲音，你是？”

　　“我是肖靜守”，我考慮著要不要趁機問問關于陳痕的事情，也是前天才停陳跡說起他有一個哥哥，并且這個哥哥從高中開始一直照顧他，直到高三畢業，按理說兄弟兩應該相依為命才對，陳跡也不是冷血無情的人，為什么會對自己的哥哥這個冷漠呢。

　　抱著這份疑問，我還是開了口，“我知道你是陳跡的哥哥，你能告訴我為什么陳跡不愿意接你電話嗎？”

　　陳痕聽見我這么問，先是沉默，隨即笑了，“看在你是第一個拿著陳跡手機接了我的電話的女人的份上，當然愿意，這也是阿跡讓你接我電話的原因吧。或許是他說不出口，讓我說給你聽吧。如你所知，我是阿跡的哥哥，因為父母的婚姻問題，很小的時候我們便分開了，我跟著爸爸留在蘇州，他跟著媽媽去了新西蘭。期間并沒有聯系，直到他上高一那年，媽媽病重快去世的時候，才告訴他有個哥哥，并給了他我的聯系方式。

　　“我是在爸爸去世的時候，央求舅舅才要到了媽媽的聯系方式，也只有郵箱而已，我希望它能帶著阿跡回來參加爸爸的葬禮，但她不愿意，而且似乎并沒有告訴阿跡，爸爸已經去世了。收到阿跡郵件的時候，我已經大四了，剛好找到工作，所以即便媽媽去世了，我卻因此能夠和唯一的親人阿跡生活在一起，我還是很開心的。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但在機場的時候，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和爸爸年輕的時候很像，可能有血緣關系的原因吧，我們基本沒有疏離感，很快就融入了彼此的生活。

　　“但是……”陳痕的聲音小了小去，語速也變慢了，似乎在考慮該如何說下去，“他高三那年，復習很緊張的時候，我卻為了更好的工作去了英國在職培訓，一去就是一年，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上了大學。”

　　我輕輕啜了一口茶，心里琢磨著陳跡應該不會因為這么點小事就記恨自己哥哥好幾年吧，連電話都不接，聽陳痕的意思，兩人之前不是相處得很好嘛。

　　“高三的寒假……”陳痕的話似乎還沒有說完，我應了一聲，等著他繼續說下去，“阿跡因為要在市里的圖書館復習，所以晚上回去很晚，經常被一個中年男子跟蹤，他在電話里跟我說了，說他很害怕，我卻沒放在心上，只是讓他早點回家就好了。結果大年三十那天，他本來沒有出門，但是那個跟蹤他的中年男子假扮成送快遞的，趁阿跡開門的時候沖進屋子將阿跡狠狠打了一頓，還脫光他的衣服，綁住他的手腳，把他放在裝滿冷水的浴缸里……”

　　陳痕的聲音有些哽咽，我覺得有必要說些什么，“這也不能怪你，畢竟你那個時候在英國。”

　　“這點阿跡還是明白的”，陳痕的聲音稍微恢復了正常語調，“關鍵是知道了這件事情后，我……我依然沒有回來陪著他，甚至電話都很少打給他……呵呵，我這樣當哥是不是很不稱職……”

　　聽到這里，我突然感覺自己被人綁住手腳，丟進冬天的魚溪里，拼命呼救，卻無能為力，“你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就算不能及時趕回來陪著他，至少可以多打幾個電話吧。”

　　“如果那時候的我能意識到每天一通電話對阿跡有那么重要，我就不會聽導師的話，以學業為重，如果……”電話那頭的陳痕又笑了，“如果我知道從那以后，阿跡再也不愿意見我，再也不愿意聽見我的聲音，我會拋棄一切立馬飛回蘇州陪著他，告訴他有我在，不怕。但是沒有如果，這個世界從來都是充滿了悔恨和遺憾，像我這種將工作放在了首位的人，活該被記恨吧。好了，說了太多，辦理登機的時候到了，聽了這些之后，你還愿意遵守約定把我的話告訴阿跡嗎？”

　　“我會的”，沒等陳痕說完謝謝，我趕緊掛斷電話，猛地回過頭，陳跡果然站在了我身后，“你什么時候上來的？”

　　“剛剛上來”，陳跡坐在之前嘉秋的位置，轉身從背面桌摸了一個茶杯，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接誰電話啦，哭成這個樣子，大白天的不要哭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不用我說，陳跡一定知道我接了陳痕的電話，這不正是他要和我交換手機的目的嗎？我抬起手在臉上摸了摸，果然有眼淚，并且直到現在，眼淚依然源源不斷地從眼睛里流出來，就算我努力想要忍住，眼淚卻像蟄居已久，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在這之前，我都以為陳跡是個在孤兒院長大的孤兒，是個被上帝偏愛并給予除去家人以外一切的人，因為他優秀，樂觀，想要什么都能輕輕松松地得到，以為他根本不懂得這個世界上有得不到的愛，以為奢求不來的原諒。

　　我錯了，他可能比誰都懂。

　　可他為什么還要微笑地坐在我面前飲茶呢？

　　“陳跡”，我一邊擦眼淚，一邊招呼店小二結賬，付完錢后挽起陳跡的手，“我們回家吧，一起回家。羅阿姨應該已經做好飯了，今天徐舅舅也要來，我給你說過徐舅舅沒有？”

　　見陳跡搖搖頭，我接著說，“徐舅舅是阿媽娘家的人，專門替別人家辦喪事，附近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徐半仙，許多去世的人都是徐舅舅送走了。這些年因為年邁，他已經不接生意了，但是因為阿媽是自己妹子，所以徐舅舅說什么也不放心把指路的事情交給別人。今天是阿媽去世的第七天，也就是頭七，聽徐舅舅說阿媽的靈魂會在今天晚上回肖家，他要提前做好迎接阿媽的準備，并且趕走可能影響阿媽會地府的所有障礙。不知道徐舅舅現在來了沒有？”

　　聽完我的話，陳跡若有所思，“那我的好好拜訪拜訪這個徐舅舅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邊聽著陳跡從三清茶館里喝茶的老人那里學來的京劇“智取威虎山”，一邊想著陳痕的話。

　　路過龐裁縫家時，閏月抱著三個玉米從屋子里跑出來擋在陳跡面前，笑著叫了陳跡一聲哥哥，“這個給你，這是我今天剛從地里摘回來的，阿婆讓我給河對門的聾子阿婆送過去，我討厭聾子阿婆，所以我把玉米送給你。”

　　“這怎么行”，陳跡蹲下，捧著閏月的臉揉了揉，“閏月要聽阿婆的話，把玉米給聾子阿婆送過去吧……”

　　閏月把小嘴一嘟，臉一扭，“我不。”

　　“閏月，你怎么還在門口”，龐阿婆舉著勺子出現在大門口，沖閏月喊道，“趕快把玉米給河對門聾子送過去，一天光曉得吃人家的西瓜，跟你媽一樣，盡是些白眼兒狼。”

　　“我不喜歡聾子阿婆”，閏月躲著腳沖龐阿婆喊道，結果沒拿穩，懷里的玉米掉在了地上。

　　陳跡幫閏月撿起玉米，“閏月乖，聽阿婆的話。”

　　閏月滿臉委屈的看著陳跡，又看看怒氣沖沖的龐阿婆，不情愿地從路邊的斜坡跑下去，走過石板橋，往河對面唯一的一戶人家走去。

　　那戶人家的煙囪里，此時也升起了裊裊青煙。畢竟是午飯的時間了，好在今天日頭不毒，我拉了拉陳跡的手，跟龐阿婆道了別，朝肖家大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