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嘉秋，嘉秋

　　悲傷是否可以讓人忘記時間呢，我翻開手機日歷，從阿媽的葬禮開始，已經過了七天。今天徐舅舅會來吧，我穿好黑色的長裙，挽起長發，在祠堂門口立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進去，分別給阿爸阿媽和冬青上了一炷香。

　　蓮婆又到祠堂來過了吧，我撿起落在蒲團上的銀色白發，拿在手里端詳，阿爺真的會來接蓮婆嗎？

　　“你找我？”陳跡敲了敲祠堂的門，“我能進來嗎？”

　　把銀色的頭發在指尖繞城圈，然后取下來丟進火盆，我起身走向香案，“你愿意給我阿爸阿媽上炷香嗎？”

　　“靜守……”陳跡看著我，多少有些驚訝，畢竟我們沒有正式談論過任何關于結婚的話題，到目前為止，他都只是我超越朋友的存在，算不算戀人我自己也不清楚，畢竟除了冬青，我完全沒有想過另外一個男人，能夠成為我的戀人。

　　“愿意嗎？”我撿起兩炷香，聽著陳跡進門的腳步聲，轉身在長明燈上點燃，交給他，“我不會要求你跟我結婚的，放心吧，但是如果愿意的話，你可以像我一樣叫他們阿爸阿媽，就當成是最親密的朋友的父母吧。”

　　“那我們……我們不會結婚嗎？”陳跡接過香，看著我的眼神多少有些落寞，可我不能準確理解他的落寞來自哪里，我只知道他不愿意跟想要結婚的女人繼續相處，那會讓他覺得很累。

　　“你不會最討厭和女人討論結婚的話題嘛”，我倚著香案前的柱子，彎曲的手指輕輕敲著肚子，“安心啦，不會……”

　　陳跡咧嘴一笑，微皺的眉頭也自然展開，“這幾天我倒是和七爺還有伯伯們談論了不少關于結婚的問題，他們都覺得我們會結婚，還不停地問我日期。”

　　“哎呀”，我勉強笑了笑，“我也被二伯母問了，還好過幾天就走了，你就先幫忙應付著點吧。”

　　“那你為什么讓我來給叔叔阿姨上香呢？”陳跡將香插進香壇，對著阿爸阿媽的牌位，深深鞠了一躬。

　　我挽起陳跡的手，“你就當他們的干兒子，這個理由怎么樣？”

　　“還行吧”，陳跡被我拉著，走出了祠堂。

　　剛出祠堂的大門，正好遇見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月桂樹下的蓮婆。她辮著頭發，穿著灰白色的長袖睡裙，腳上笈著一雙繡了梅花的布鞋。

　　“冬青回來了？”蓮婆雙眼直直地盯著陳跡，試探性的問道。

　　到底是被蓮婆撞見了，我怕蓮婆有什么奇怪的舉動，所以拉住正要上前的陳跡，“蓮婆，冬青沒有回來，他是陳跡。”

　　蓮婆似乎有些猶疑，“陳跡是誰？”

　　“是我朋友”，我解釋道。

　　“蓮婆”，陳跡放開我的手，朝蓮婆走去，“我叫陳跡，是靜守的朋友”。他扶著蓮婆走到回廊，坐在欄桿上，接著說，“我聽靜守說過一些關于您的事情，您鞋子上的花是自己繡的嗎？繡的真好看，梅花就像開在鞋子上一樣。”

　　“你真的不是冬青？”蓮婆的聲音有些顫抖，嘴里一直念著冬青的名字，“你是冬青吧，冬青呀，你改名字了？”

　　“蓮婆好聰明”，陳跡也矮下身子坐在欄桿上，理著蓮婆散下來的銀發，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我好久沒來看您了，您還好吧？”

　　蓮婆沒有回答陳跡的話，站起身朝后院里走去，“冬青都回來了，正樹也快回來了，我要快點繡好蘭花才行，正樹就要來了。”

　　“正樹是誰？”陳跡望著蓮婆顫巍巍的背影，“看樣子，她念叨這個名字的時間不短了呀。”

　　“是我阿爺”，我走到陳跡身邊，“其中的故事你可以自己虛構了，你肯定能虛構出一個比現實更凄美更悲慘的故事”。

　　陳跡轉臉看著我，“我討厭悲劇你不知道？”

　　“可你看的電影和書籍不都是悲劇嗎？”我反問，在腦海里迅速搜索他喜歡的電影和書籍，“一個討厭的悲劇的人卻不斷的重溫各種悲劇，你這種做法真的合理嗎？”

　　“靜守，我們倆暫時交換手機吧”停機突然停在回廊中間，“等回蘇州后再換回來。”

　　“我倒是沒問題，反正也沒什么人找我，可是要是有工作上的電話找你怎么辦？”我掏出手機遞到陳跡手里，然后接過他的手機撞進兜里，“我們后天回蘇州可以嗎？今天是頭七，徐舅舅來過來，而且我還想見見嘉秋哥，有些事情要跟他說。對了，我先把嘉秋哥的電話號碼記下來，你給我念一下。”

　　記下嘉秋的電話號碼后，我立馬用陳跡的手機給他打了個電話，約他九點在戲樓壩的三清茶館見面。

　　本來不打算帶上陳跡，但是想著他一個人在家里也沒什么事情干，附近也沒有認識的人，所以還是帶上他，讓他一個人先在茶館一樓喝茶，我去二樓和嘉秋見面。

　　有些話，我也沒想法到底該怎么對嘉秋說，也不知道嘉秋愿不愿意聽，但是明天就要回蘇州了。嘉秋應該也快要回成都了，這樣的話，好不容易被揭開的帷幕，又要重新遮住舞臺上的玉汝，讓她一個人站在看不見觀眾的舞臺上，孤立無援。

　　剛到茶館的時候，就看見了嘉秋的那輛黑色奔馳，我招呼茶小二給陳跡上了一杯茶，跟陳跡說不要到處亂跑，我談完了就下來。陳跡讓我不要像對小孩子一樣對他，這讓他怪不好意思的，還說讓我不要擔心他，畢竟很久沒有見嘉秋了，慢慢說，把想說的都說清楚。

　　走完木質的樓梯，我一眼便看見嘉秋坐在靠欄桿的位置，他穿著V字領的灰色套頭麻紡衫，帶著銀色戒指的左手夾著香煙，視線越過欄桿，看著樓下的街道。他應該沒有看見我已經來了吧，畢竟我和陳跡從到了戲樓壩，就一直沿著屋檐下走。

　　我走過去，取下包放在椅子上，“哥，等了多久了？”

　　聽見我的聲音，嘉秋茫然地回過頭，吐了一口煙，待看清是我后，在桌子上的煙灰缸里捻滅煙頭，沖我笑笑，“沒等多久，我也剛到”。

　　我本想招呼茶小二給我們沏一壺龍井，卻被嘉秋阻止了，他讓茶小二拿一套茶具過來，他這學年學了很長時間的茶藝，見客戶的時候多半都約在茶館，一邊為客戶沏茶一邊談生意。這樣給客戶留下一個好印象，對之后的合作也有好處。

　　看著嘉秋點火燒水，放茶葉，洗茶，然后用天青色有著裂紋的茶盞為我倒了一小杯茶，茶水黃中帶綠，有點像琥珀。透過漂浮在茶盞上空的清香，我看見嘉秋淡淡地笑著，他抬抬手，示意我喝一口。

　　“真香”，我咽下茶水，似乎明白了玉汝執著于他的原因，他還是那么優秀，那么充滿魅力，“哥，你靠著這杯茶談成了不少生意吧。”

　　“也有不懂茶的人”，嘉秋自己也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畢竟喝茶重在回味，懂得茶的妙處的人，才懂生活吧。”

　　“哥你一定很懂生活”，我放下茶盞，“河娜姐也還在村子里吧，你們什么時候回去？”

　　“河娜昨天就去了蘇州，她太執著于加西亞了”，嘉秋將茶盞放在手心，“我今天下午回去吧，留在這里也沒什么事情，堆起來的工作也需要處理。”

　　“你……”我在尋找語言，盡可能準確適當的表達自己的意思，想來想去卻還是說出了一句直截了當毫無保留的話，“不打算跟玉汝好好聊聊嗎？”

　　嘉秋頓了頓，可表情里似乎早就料到了我會談到玉汝的話題，“昨天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嘛，見到我只會讓她更傷心，還不如……”

　　“不如讓她一個人死守著回憶，不肯面對哥已經結婚的現實，一個人在村子里教小孩子讀書，一個人應付家里介紹的對象，一個人告訴自己‘睡一覺就好了’，哥不覺得這樣做，太殘忍了嗎？”我明白自己有些激動，所以喝了口茶，放慢語速，“你們從高中開始就在一起了吧，什么時候分開的呢，難道是玉汝離開上海回到村子的時候，你們就分開了嗎？”

　　“可能是吧”，這一次，嘉秋沒有顧慮到我，點了一支香煙，“可我沒有想到她還沒有結婚。提出分手的時候，她說是為了回家結婚，讓我也找個女人結婚，從此以后，再也不要和她聯系了。”

　　“是玉汝先提分手的？”我多少有些吃驚，一個守著回憶度過了這么多年的女人，居然會先提出分手。

　　嘉秋沒有接話，似乎也忘記了手中的香煙，眼睛看著樓下往來的行人，半晌，才接著說，“是我先提的，那段時間我經常和另外一個女人見面，這些年我也經常問自己，可依然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和那個女人見面。我明明一直都愛著她，卻又很想讓她看見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生氣的樣子。就好像那個時候的我，生病了，或者說，那時候的我并不是我……”

　　對于嘉秋的話，我多少能理解一點。玉汝雖然不如金珂自我偏執，卻對世事淡漠得有些過分了。嘉秋一定是在玉汝那里感覺不到關注，才一時興起做了遺恨終身的事情。盡管木已成舟，如今誰也挽回不了什么，但至少我知道了嘉秋還是愛著玉汝的，就算他已經和別的女人結了婚，他應該依然愛著玉汝。

　　我把煙灰缸推到嘉秋面前，他才在意到手中的香煙已經只剩下煙蒂。

　　大概談了兩個小時吧，嘉秋接了文河娜的電話，好像是文河娜回來了，又是什么急事找嘉秋吧。所以我讓嘉秋先回去，等他離開后，我讓茶小二收走茶具，給我上了一壺綠茶。

　　相愛的人都注定不能在一起嗎？不然的話，冬青為何走了，加西亞為何走了，玉汝為何頹唐地倚在門框上，無力地說一句“睡一覺就好了。”我抿了一口綠茶，淡淡的清香中滲透著絲絲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