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廢墟

　　臉色灰土一樣的儺達被鉤鼻公從蟠龍屯帶回來。

　　這時候，江面上有許多竹排，每架竹排上承載有三兩個人，這些人好像從四面八方趕到僠王城來。這些從各地趕來的，大多數(shù)人是乘竹排來，從旱路趕來的人不是很多。他們給僠王城運來了許許多多的木材和竹子，還有新割的茅草。當儺達走到擔水埠碼頭上面一級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幾日前他住過的那一排小茅寮屋不見了，一座新起的，漂漂亮亮的干欄矗立在儺達的面前。在這座新起的干欄周邊，許多正在搭建的干欄好像雨后的竹筍，也正拔地而起。幾日來心里頹廢至極的儺達受了這種氣氛的感染，心胸漸漸地開朗了許多。

　　儺達心里頭清楚，這些成果，都是阿格和那些僠琓帶領大家完成。

　　這日天剛剛亮，儺達就起來了，他走到干欄外面來，看著前面已經(jīng)建起的，成了大半的新干欄，觸景生情，心頭又酸酸起來，孊佬、孊傣、阿舅、兄弟姐妹，還有阿俏，還有阿俏的家人，還有大師傅，還有他熟悉的哥兒們，以及活生生的一個僠王城的人們，包括僠王，許多官人、兵丁。現(xiàn)在，他們都離他而去了。

　　阿格也起來了，他走到儺達的身邊，指著前面這些正在建起的干欄對儺達說，阿儺，你看，再過一段時候，我們的僠王城又是熱熱鬧鬧的了。曼特人想滅了我們，但是，我們不會被他們滅了的，我們也決不可能被滅得了的。他們滅了的，不過是一個僠王，連帶了那些受此連累的人，包括你孊佬和你的家人兄弟姐妹他們，和我孊佬我的兄弟姐妹他們。

　　儺達見阿格提到了仇人曼特人。可惡的曼特人正是幾日來纏在儺達心頭上的死結(jié)。他問阿格，阿格你給我說說，曼特人到底是什么人，他們?yōu)槭裁匆@樣做，我們哪里得罪了他們，好好的為什么想要把我們斬盡殺絕。阿格，你跟我說，他們在哪里，我真恨不得馬上帶一隊人馬去！

　　阿格說，阿儺，說來話長。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沒有機會經(jīng)歷過那場偉大的戰(zhàn)爭。那時候，我和你一樣，都還沒有出生，雖然我的年紀比你大，說實在話，發(fā)生那場偉大的戰(zhàn)爭的時候我當時的確也還沒有影子。我之所以說那是一場偉大的戰(zhàn)爭，是因為我們的先輩為了保衛(wèi)家園，戰(zhàn)勝了仇人曼特人。聽前輩人說，那是一樁五十年前的事。那時候，我們的前輩也就是生養(yǎng)你我的前輩他們，或者生養(yǎng)前輩他們的前輩們，生養(yǎng)你我的前輩他們那時候也還是后生哥，就像現(xiàn)在的我你一樣。因為我在軍隊里做事，常常聽我們的前輩說起五十年前的這場偉大的戰(zhàn)爭，所以我知道一些情況，也了解曼特人的一些情況。你阿儺呢，你這個年紀，只知道玩，整日就混在山上，不是打獵，就是捉雀，像犸猴一樣。你不知道這些不奇怪。

　　儺達見阿格說自己像犸猴，不好意思地對阿格微微苦笑了一下。

　　阿格見儺達對他笑，也對儺達笑了笑。他繼續(xù)說，當然，阿儺你就因為這樣，而練就了一身比我們軍人還厲害的本領，沒有你阿儺這身本領，我不敢說我們能夠到得了蛇埌，也能夠順順利利地回到這里來。

　　儺達接住了阿格的話說，可是，阿格，我們回來是回來了，僠王城卻沒有了，我們的孊佬和家人兄弟姐妹沒有了。

　　阿格慢慢地拍了拍儺達的膊頭說，是的，我和你一樣，心里頭非常難過，但是，如果單單只知道難過，時間長了往往就變頹廢了，那，就慘了。阿格又指指眼前正在建起的干欄，對阿儺說，阿儺你看，不久，一座新的僠王城又再建起來了。

　　可是，儺達憂郁地說，阿格，我們的僠王呢？我們的孊佬和家人呢，我們的兄弟姐妹們呢，還有全城的人們呢？

　　阿格說，阿儺，這你不用憂，我、你不是還站在這兒嘛，只要有人在，僠王就在！只要有人在，僠王城就在。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我還是給你說說剛剛你問的五十年前的那場偉大的戰(zhàn)爭吧。

　　儺達看著阿格說，你說吧，我聽著呢。

　　阿格說，五十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知道是為什么發(fā)生戰(zhàn)爭了，是因為什么爭執(zhí)而引起戰(zhàn)爭了。五十年前的事沒有誰再能夠說得清楚了。反正五十年前我們和曼特人就發(fā)生了戰(zhàn)爭，戰(zhàn)爭不是在中間地帶發(fā)生，也不是在另外一個誰也沒有占有的地方發(fā)生戰(zhàn)爭，戰(zhàn)爭就發(fā)生在我們的地盤上，就在我們的僠王城上。

　　儺達插話說，真是欺人太甚，曼特人打到家門口來了。這次也是，還把我們的僠王城和許多屯子給燒殺光了。這次，趁我們僠王不防備，把我們殺的幾乎片甲不留啊。這個仇不報，怎么解得了我儺達心頭的仇恨啊。

　　是啊，儺達。阿格等儺達停住不說話了，就清了清喉嚨繼續(xù)說，聽說，發(fā)生在我們僠王城里的這場戰(zhàn)爭打了兩年多差不多三年。曼特人想要滅了我們。我們呢，誓死保衛(wèi)自己。保衛(wèi)家園。這樣，雙方就這么殺的天昏地暗，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最后，時間長了，曼特人見后援緊張了，就撤了兵了。之后呢也沒有什么事了，他們走了，也損耗大了，我們就安安然然地建設家園，果真平平安安地過去了五十年。本來呢，他們打到我們家門口來，還有沿江那么多我們的屯子，打死了我們那么多人，這筆賬是應該要算的。可是，我們的僠王沒有這樣想，覺得仇家宜解不宜結(ji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我安然好過自尋煩惱。所以，五十年了我們也沒有去跟曼特人尋仇，不去尋仇也罷，連防守都放松了，以為我們不去惹惱人家，難道人家還來惹我們？我們的僠王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僠王以為我們不去跟曼特人尋仇，人家就不會無緣無故地來跟我們對敵。好啊，就這樣地相安了五十年了。想不到，我們沒去跟人家尋仇，人家曼特人卻總覺得五十年前的事不解恨，非要滅了我們才解恨。看起來毫無道理，這不是無緣無故生出來的恨嘛。按我看，就像有些人在街上看見了一條癩皮狗，見這條狗不順眼，加上這條癩皮狗可能已經(jīng)奄奄一息，不狠狠地踢一腳不解恨，踢一腳還好，恐怕還想要把這條癩皮狗置于死地而后快呢。儺達你想，這個恨來得奇怪不奇怪？人家沒有冒犯你啊，你憑什么要踢人家？為什么要把人家斬盡殺絕？不解恨的這些人踢了一腳還不過癮，踢了這么一腳還不解恨，還要提第二腳，第三腳，直到把這條癩皮狗踢死了才解恨。看呀儺達，我的大人，這多么沒有道理啊。可是，沒有道理的事情卻偏偏發(fā)生了。

　　儺達咬咬牙說，這對我們來說，是深仇大恨啊，阿格，深仇大恨怎么能夠不報！僠王真戇真傻啊。

　　阿格緊緊地抓住儺達的膊頭，點點頭說，是這樣，阿儺，我想，全靠你了。阿儺，我的大人。

　　儺達轉(zhuǎn)頭定定地看著阿格，你怎么說呢，阿格，你也要報仇啊，你家里人也遭了此浩劫了啊。

　　眼淚一下子洇滿了阿格的眼眶，阿格仰頭看天，咬咬牙說，可是，阿儺，你得為我們攏起頭來呀。只要你阿儺大人攏起了這個頭，我阿格堅決在你的左右。

　　聽了阿格的話，再看著眼前的那些正在興建的干欄，儺達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對阿格說，阿格，先不要說這個事，現(xiàn)在我覺得要緊的是，有件事情我必須要做了，你幫我把我們現(xiàn)在還在的細師傅統(tǒng)統(tǒng)給我叫來，我要交代他們做一些事情。

　　阿格說，你看，這不就是了嘛。阿儺，你想做什么事情你說，我們還在的那些細師傅都還在為我們逝世的人做祭奠呢，他們還很忙，如果阿儺你說要做的事情很緊急，我就叫他們快快的把那些情辦完。

　　儺達就把去蛇埌的路上，那位老者說的大師傅的故事說給阿格聽。阿格聽了，也覺得這件事情要緊，就下了干欄，去跟各屯子的僠琓商量去了。

　　儺達轉(zhuǎn)身走回房間來，來到從蛇埌帶回來的裝著七彩軟石的谷籮竹筐旁邊，掀開蓋在上面的簸箕，只見谷籮竹筐里裝的大多數(shù)是紅彤彤的軟石，他定定地看著這些紅彤彤的軟石，他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吃了早餐，阿格對儺達說，我們先到處去看一看，等細師傅都集中起來了我們再跟細師傅商量你說的事吧。

　　僠王城原來有兩層城墻，現(xiàn)在就按原來的方式進行重建。從這些建筑可以看得出，當年的僠王是想通過城墻來保護整個城市的安全。外層城墻是城市的城墻，包括了除王室成員以外的貴族和所有平民的人居。內(nèi)城墻是王宮城墻，專為維護王室打造。城墻用料全部都是用成千上百年的老樹木，裁成了一截一截，矗立著埋入地里，埋入部分有一人多深。原來的這些用作城墻的樹木全都被曼特人挖了出來，堆在一起，上面放上被殺死的人的尸骸，放一把火燒了，把人燒得只剩下一堆白灰骨。原來的城墻也已經(jīng)變成了深溝。沿著內(nèi)城城門的位置走進去，當時使儺達彎來彎去才走到的中央三層干欄的位置，僠王辦事定奪的地方。如果沒有阿格的指引，儺達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了。有了阿格的指引，又因為沒有了其他干欄的阻擋，儺達和阿格不一會功夫就走到了。

　　當時僠王城里最高的三層建筑，在儺達和阿格的眼前，是一堆火灰，當時的威嚴和輝煌好像也隨著這把浩劫的大火煙消云散了。

　　儺達對阿格說，大師傅的地方，我也來去過幾次，遭此一劫，我認不出在哪里了，阿格你帶頭，我想過去看看。

　　阿格指著不遠處說，那不就是了？

　　儺達看哪地方，不相信會這么近，看了看附近被燒得焦黑的石山才相信了。

　　阿格指著靠石山旁邊的一堆火灰說，這就是當時我?guī)П●v守的干欄了，也是一堆火灰了。現(xiàn)在什么都成了灰了。

　　阿格對儺達說，阿儺，跟我來，我們到上面去看看。

　　看得出，阿格當時駐守的干欄旁邊，內(nèi)城在這里有一個小門，這個小門當然由阿格帶兵丁把守，走出這個當時的小門，有一條小路沿著石山腳邊往石山上繞去，上山的地方鑿了一級一級的碼頭級，可以彎彎曲曲地繞到石山上面。走到半山腰的地方，有一處山洞，站在山洞口，看一就能很清楚僠王城內(nèi)的一切活動。誰做什么，誰搞什么，站在這兒都能夠看得清清楚楚。

　　儺達說，原來，僠王偷偷的專門監(jiān)看我們這些人啊。

　　使說，阿格說，不然還不怕有人從中作梗。當時我不知道，經(jīng)過這次浩劫，我才看得出來了。

　　儺達說，哎呀呀，僠王的小心眼真多啊。哎哎，阿格，我也在這里走來走去幾次，我當時怎么沒有看見這個地方有個小門？要是我知道內(nèi)城有這么個小門，我一定要爬到這個山洞去看看。

　　阿格球儺達一眼，說，你想！輪到你啊！就算是你偶然經(jīng)過了這里，你想從小門出去，我當時也不會讓你從這里走出去，不能讓你走上石山山洞上面去。

　　儺達說，我硬要上去。

　　阿格說，我不會讓你上去。

　　儺達說，你不讓我上我打翻你，打跌你。

　　你打翻我我也不能讓你上去。阿格堅定地說。

　　丟。儺達說，我打翻你了你怎么還能不讓我上去？

　　阿格說，當然，我被打翻了，但是，我的心里還是不讓你上去的，因為，僠王會因為你知道了這個山洞把我剪了。

　　儺達說，僠王有這么可惡？這個山洞又不是他一個人的，為什么不讓人去看看？

　　阿格說，事實就是這樣。僠王的權利大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