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架竹排一路狂奔,日夜兼程。夜里安排睡覺的時間最多六支香,兵丁們卻沒有怨言,連白日的早餐和中餐也在雞啼的時候全部做了下來,中天時的中餐就在竹排上吃,真可以說是馬不停蹄,人不歇息了。
兩日以后,這一日日出不久,儺達他們就趕到了那欄屯,原來美麗的欣欣向榮的那欄屯,現在變成了一片烏黑的廢墟,一些剛剛搭成不久的茅寮棚子孤零零地立在屯子的邊沿。儺達面對沒有了往昔繁榮的屯子,一聲不吭,默默地站著,他的眼前,再也沒有了錯落有致的干欄,他的耳朵,再也聽不到雞啼狗吠。一切的一切,已經巢毀卵破,谷物和畜禽,全都被搶劫一空。
那欄屯河段的岸邊有幾個年老的男人坐守在擔水埠,見儺達他們來到,向他們招招手,要他們靠岸停下來說幾句話,說僠琓有事情交代。硬頸說這些老人就是本屯人。靠岸后,這些老年人告訴儺達他們,說僠琓已經帶精壯的男人拿了長劍刀槍,先向下游到僠王城去了,叫儺達他們不用再在沿岸的哪里停頓,直接向僠王城進發就是了。
硬頸說,大人,官人,我也跟你們一起去。現在,屯里只有老人和女人崽兒了。
儺達和阿格此刻沒有什么要說的,覺得“寧”人僠琓果然精明,安排得很好,便合手向幾位老人點了點頭,拱拱手道別。
從那欄屯開始,一直往下游去,原來郁郁蔥蔥的兩岸被仇人燒掉了許多,被仇人踩踏得不成樣子了,整條江河好像得了病,成了瘌痢頭。所經過的江岸兩邊,有干欄和屯子的都被燒得一片焦黑,被燒沒了的干欄和屯子的旁邊,卻多出了數不清的新土堆來。儺達他們猜測,這些新土堆肯定就是先期到達的“寧”人僠琓帶人來把被殺的人的尸骸埋葬了。看到這些,儺達的心像被吊了起來,越來越沉重,簡直承受不住了。他的家在僠王城里,如果僠王城像“寧”人僠琓猜測的一樣遭了浩劫,他的家里人也很可能一樣的不能幸免。想到這,儺達的心碎了,眼眶里滾滿了淚水。
阿俏和阿俏家人呢……儺達已經不敢想下去了。
出發去蛇埌的時候,儺達已經知道阿俏的肚子里有了他的種代了,如果沒有發生什么事,再過一段時間,就應該會有人在他背后說這個崽兒就是他儺達的種代了……想到這些,儺達的心更加不是滋味,甚至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
往蛇埌去的時候,明明知道前途困難重重,儺達和他的人馬卻無所畏懼,經千錘百煉,一路過關斬將,都挺過來了。現在,幾個谷籮竹筐里裝著七彩軟石,可以說是滿載而歸了,而他心里卻像被掏空了一樣,掏空了的心里面好像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五日以后,三架竹排風馳電摯地進入僠王城的河段,看到被糟蹋的江水兩岸,到處是燒焦的土地,到處是新堆起的密密麻麻的土堆,儺達的心就碎了,眼淚堵住了眼眶,眼前朦朧起來,使他看不見任何東西,所有的景物在儺達的眼前都模模糊糊,他的精神恍惚了,好像崩潰了。
竹排在擔水埠碼頭靠了岸,“寧”人僠琓站在碼頭級上迎接儺達他們。一看見“寧”人僠琓,儺達好像沒有了思想,頭腦一片空白,他眼前好像一片黑,勉勉強強顫抖抖地走到岸上,又顫抖抖地抬腳邁上碼頭級,雙腳好像有大山一樣沉重,幾乎邁不動了,他想硬撐著向上邁上一級,卻突然向前傾倒,磕在了碼頭級上,頓時就失去了知覺。
儺達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小小的茅寮屋里,轉眼看,身邊竟然沒有一個人,他覺得奇怪,他頭重腳輕地顫抖抖爬起身,走到茅寮屋門口外面來。只見十幾腳抩之外,阿格與“寧”人僠琓正和幾個不認識的人說話,就顫抖抖地走了過去。儺達的周圍,已是一片焦黑,到處是灰炭,轉頭四處看,儺達這才知道自己是在僠王城里。天,怎么回事啊,原來整齊劃一的王宮干欄哪里去了啊,怎么全部都變成了灰燼,怎么都變得寸草不生了!想起僠王城的變故,儺達的心就痛痛起來,他覺得很難受。這場浩劫讓附近的大石山也遭了殃,這場浩劫把大石山燒得烏黑,光溜溜的,好像這里的大石山不曾長過一草一木。儺達突然好像不認識阿格他們一樣,轉著圈子看看,認出了方位以后,一路就向自己的家所在的地方奔過去。一路上,許多人在搬運東西,難聞的臭氣直沖鼻子,讓人快要透不過氣來。儺達馬上想到,這些人正在搬運的肯定是尸骸,其中很可能就有他家里人的尸骸。除了這些被燒焦的尸骸,僠王城里再沒有東西可搬運了。
阿格和“寧”人僠琓他們發現儺達走出茅寮屋來,就跟在儺達的后面,一直跟到儺達家所在的地方。儺達在他家原來的院子的地方站住了。他嗷嗷地大叫,然后大哭起來。引得那些搬運尸骸的人紛紛駐足,轉過頭來看。儺達突然又跪在地上,雙手把地,使頭抵在燒焦的地上,泣不成聲。
阿格他們見儺達這樣,也沒有走過去勸他,他們知道勸也沒有用,只是站在旁邊默默地等著。等儺達哭夠了,站起來了,阿格他們才迎著他走過來,向他介紹他不認識的那幾個人。
原來,這是山弄里的幾個僠琓,他們的屯子不靠近江邊,或者他們的屯子在江河的上游,他們的屯子沒有遭到像僠王城這樣的大浩劫。由于他們的屯子不靠近江邊,信息閉塞,是“寧”人僠琓派人通知了他們,他們才知道發生了這場大浩劫。他們也把精壯的男人都派過來了。
儺達問阿格,他孊佬、孊傣和阿舅以及兄弟姐妹的尸骸在哪里,他想去看看。
“寧”人僠琓低著頭說,大人,我帶人來到僠王城的時候,發現所有的東西全被燒沒了,街面上到處是被砍殺的尸骸,尸骸全被燒焦不成樣子了,根本就認不出誰是誰來,連哪個是僠王都認不出來。實在沒有辦法,就交代手下人先把尸骸一個一個的葬了。真是對不起啊,大人。那一帶,到處是新墳堆,也不管哪是葬誰了。
儺達閉住眼聽“寧”人僠琓的話,心里痛痛的把頭轉開了去。好一會兒,儺達才把眼睜開,他看住“寧”人僠琓好一會兒不說話,搖了搖頭,轉頭對阿格說,我現在想去蟠龍屯看一下。
阿格萬萬想不到儺達說出這樣的話來,好一會兒,才想通了。阿格低下頭,走到儺達的身邊,抬手摱住儺達的膊頭,使手捏了捏儺達的膊頭說,阿儺大人呀,蟠龍屯在僠王城的下游,那里的情況是一樣的。根據我目前了解到的情況,蟠龍屯也一樣遭受了像這里一樣的大浩劫。沿江一帶,都一樣,僠王所屬的沿江村屯全部都遭了殃了。阿儺大人,我感到心酸的是,我們的僠王一點防備都沒有啊,沒有防備才遭了這樣的大浩劫啊。阿格說著說著,眼眶洇滿了淚水,他忙抬起頭來,仰頭看天,然后嘆了一口氣說,僠王啊僠王,僠王你一點的防備都沒有,這才有了今日這場殤啊。僠王,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有那個做王的是這樣做啊,你以為是人家欠我們的,是人家五十年前打到我們家門口想滅了我們打不倒我們,被我們的先人抗擊住了,應該是我們有仇,應該是我們要向他們報仇。你不帶我們去尋仇了就以為萬事大吉了啊?嘔,僠王,你真是戇啊真是傻啊。哎,不說了,不說了。儺達大人,本來,我們在城里有許多事情要做的,你應該帶領我們去做這些事情的。現在,我們的人手很少,我們很缺少人手啊。阿儺大人,如果你一定要去,我知道我也攔不住你,只是,你一個人去不成。雖然,下游的幾個屯子都有我們的人在守著。我們都派了人去收尸骸了。可是也不敢說一路上就很安寧,我看還是叫一個兵丁跟你去吧。
儺達搖搖頭說,我自己去就成了。
阿格說,不,我叫鉤鼻公跟你去吧。這么長的水路,有個人陪著,也免得你心里煩厭。
儺達見阿格這么說,不做聲了。
鉤鼻公一得到命令,就來到茅寮屋,進了門口后,鉤鼻公就不吭聲地站在門邊等著儺達,直到儺達說,我們到江邊去吧。鉤鼻公才動了起來,跟著儺達向江邊走去。
僠王城一帶,人們已經基本把死人的尸骸全部搬走了,從各地趕來的細師傅也為這些死去的人做了祭奠,把他們埋了。“寧”人僠琓對阿格說,所有的尸骸都被燒焦了,不成人樣了,這么多日子下來,也腐臭了,根本認不出是誰來了,連僠王的尸骸也一樣。分不出彼此,只好一樣對待了,內官大人,沒有辦法啊。
儺達來到江邊,站在碼頭級上呆呆地看著江面,心潮翻滾,思緒萬千。鉤鼻公從江岸的草叢中拉出一架竹排,把竹排推到水里,叫儺達上了竹排,拿竹篙點了一下岸邊,竹排離岸,向下游駛去。
儺達本來也想幫鉤鼻公撐竹排,可是,他這時候沒有了這份心情,就干脆坐在竹排中間,呆呆地腦子空空的胡思亂想。
竹排駛到仙洞的下面,儺達叫鉤鼻公靠岸停一下,他沿著小小的階梯級走上去,不成想,仙洞也被那些殺人的人破壞得千蒼百孔了,慘不忍睹了,儺達只好在下面點了香,跪拜了,然后退著走了下來。
經過藍云吞的時候,儺達見許多人在屯子里忙碌,本來也想上去看一看,他還叫鉤鼻公停下竹排,只是,過了一會兒以后又不想上去了,又叫鉤鼻公把竹排向下游撐去,搞得鉤鼻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過,鉤鼻公知道儺達的心情不好受,也沒有多說一句閑話。
竹排來到蟠龍屯的時候,已經是傍晚的時候,屯子里有十幾個人正在忙碌,一個細師傅模樣的人從擔水埠走下來,問儺達和鉤鼻公有什么事。鉤鼻公把儺達的身份說了,細師傅急忙偏到一邊去,給儺達讓出路來。等儺達走過以后,就跟在儺達后面走上碼頭級來。
細師傅說,大人,這里的尸骸我們全部處理好了,也都為他們做過祭奠了。現在,正在為他們挖井,明日就可以安葬了。
儺達嗯地應了一聲,再后就不吭聲了。走到碼頭級上面以后,見鉤鼻公和細師傅還跟在后面,就回身對他們說,鉤鼻公,你就在這里歇歇吧,不用再跟著我來。細師傅,你去看看,能不能給他……哦,他叫鉤鼻公,細師傅你給他弄一些吃的來吧。
細師傅退到一邊站著,然后說,是,大人,我給你們要一些吃的東西來。
儺達說,我就不用了,你給鉤鼻公弄到吃的就成了。
細師傅又應了一聲,是,大人,我馬上就去辦。
儺達直直地向阿俏家的干欄方向走去,因為屯子被燒成焦土了,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加上天要黑了,靠印象已經很難找到阿俏家所在的地方了。儺達按印象轉了幾轉,才基本確定了阿俏家所在的大概位置。
儺達一來到兩堆黑奧奧的火灰的中間站住,眼淚馬上嘩嘩地落下來,想起和阿俏的點點滴滴,恩恩愛愛,心像被蛇咬了一樣的痛。他蹲下來,嗷嗷地大聲哭了起來。
細師傅拿吃的東西送給鉤鼻公,鉤鼻公剛剛接過細師傅送來的飯菜,正準備要吃,遠遠的聽到儺達的哭聲,就吃不下去,停住了。細師傅往哭聲的地方看,問鉤鼻公,你家大人為什么到這里來哭啊,他有親戚在這兒嗎?
鉤鼻公說,不不不,我不是阿儺大人的家仆,我只是僠王的一個兵丁……
你是一個兵丁?細師傅退了一步,惡惡地對鉤鼻公說,你們當兵丁的怎么了,白吃飯啊,那么多人都被殺死了,你們做什么去了,這么大的浩劫,你們既然沒有死,真是奇怪啊。
鉤鼻公忙往外撇撇嘴說,哪里啊,我們十個人跟儺達大人和阿格官人到蛇埌去采挖七彩軟石。我們千辛萬苦的前前后后已經去了五十多日了。“寧”人僠琓派人去報告了我們才知道發生了這場大浩劫啊,我們才剛剛趕回來的呀,我的細師傅。
細師傅聽明白了,許久才哦地點了點頭,他說,原來是這樣啊。又說,要不要我也拿一些吃的東西給大人送過去?
鉤鼻公拿住筷子的手往外揮了揮,說道,送去吧,送去吧,我想儺達大人也餓了。不過,我想儺達大人一時也吃不下的。
細師傅說,不管吃得吃不得,我先去拿給他了再說。
當細師傅拿著吃的東西送到儺達的面前的時候,儺達感激地看著細師傅,卻又搖了搖頭,表示不想吃。
細師傅說,大人,身子要緊,吃了飯什么都好辦。
儺達仰頭呆呆地看細師傅,一陣兒才從細師傅手中接過竹筒碗,對細師傅說,細師傅,你們在這里總共有多少人?
細師傅說,帶我,我們總共有十六個人,他們剛剛吃過了飯,正在輪流挖井,明日就可以準時安葬這些尸骸了。
儺達說,現在,我先到碼頭級鉤鼻公那邊去,過一陣兒你再到碼頭級那邊去一下,到時候你帶我去看看那些尸骸一下。
細師傅說,所有的尸骸都用白扣布包著了,今日已經為他們做了祭奠了,不能夠再打開了。
儺達聽細師傅這么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吭聲了。
儺達突然說,細師傅,明日安葬的時候,我們可以到場嗎?
細師傅點點頭,說道,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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