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夏云深·羊男

　　兩個月來幾乎每天都在畫室里，不停地畫畫，不停地出入光明和黑暗之中，好在成璧會提心我吃飯、洗澡和睡覺，才不至于讓我真的變得跟阿魏一樣。今天到辦公室看見阿魏的時候，他比暑假之前更加蹉跎了。大概是靜態的藝術已經讓他足夠憔悴了，動態的藝術之旅就更讓他招架不住，盡管我們都覺得這是繆斯對阿魏的偏愛，讓他看起來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像來自古希臘的神話世界。

　　“畫展的事情怎么樣了？”阿魏咬著鉛筆，視線落在剛從門口進來的我身上。

　　“應該差不多了，但是……”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理著不知道是誰遺留在這里的畫稿，“最主要的那幅畫依舊沒有畫好，或者說基本沒有進展，盡管我從一開始就想好了名字。”

　　“你真是奇怪，竟然非要在作畫之前就想好名字，藝術是有生命的，創作本身也是一種創作，變數在所難免，先想好名字不會束縛你藝術的神性之光嗎？”阿魏揮動著鉛筆，在稿紙上畫得莎莎作響。

　　“那倒不會，我反而覺得一幅畫的名字就是我畫出它的全部理由”，我把整理好的畫稿放在地上，給自己騰出可以容納四張A4紙的空間，“不然我會不知道畫什么的。”

　　“那你給它起的名字是什么？”阿魏停下鉛筆，皺著眉頭盯著稿紙沉思，“你倒是說來聽聽。”

　　“祈雨”，我如實回答。

　　“這是你給一副風景畫起的名字？”阿魏抬起頭看著我，“啊……算了，你不用回答，讓我自己琢磨你為什么給一幅風景畫起了這么個名字。對了，成璧最近去哪了？沒見著啊，以至于我最近眼睛都沒有一道靚麗的風景了……”

　　“這樣說別人的女人真的好嗎？”成璧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趕緊起身去給她開門，本以為她會讓工作人員搬運，沒想到她自己抱著半人高的盆栽走進了辦公室。

　　“漢子……”阿魏朝成璧豎起大拇指，“夸你是靚麗的風景有什么不好的，我又沒有做其他什么出格的事情，老夏都不在意，你在意個什么勁兒。”

　　“他要是能在意估計我們早就結婚了吧”，成璧接過我遞給她的水，順勢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口水，才對阿魏說，“他后知后覺癥很嚴重。”

　　“哎喲我去……”阿魏低下頭繼續畫畫，“恩愛都秀到辦公室了，你們這結婚沒結婚也沒什么區別吧。”

　　“還是有啦，現在每次親他都親得不放心，你說萬一哪天他跟其他人在你面前秀恩愛，那我這張老臉往哪擱，我豈不是沒法在美院混了。”

　　“不要擔心，要是老夏不要你了，我要”，阿魏說完便笑了，成璧白了他一眼，說是就算我不要她了，也輪不到阿魏。

　　從來都覺得成璧是個驕傲的女人，不管是在事業還是在說生活上，她都以自己的方式保持著高姿態。剛認識那會兒，她似乎覺得我已經是囊中之物，她說她從來沒有失敗過。但是上次在浴室我告訴她我失戀好多年了后，她就總是說或許有一天我不要她了。

　　自己后知后覺這點我是非常清楚的，從大學開始也很幾個不同類型的女人有過接觸，就算我覺得那期間的自己和單身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差別，但身邊總會有人提醒我，我戀愛了。可能也是因為我總用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來她們，所以不管她們如何說愛我，都會在一兩個月后就主動提出分手，基于我并沒有覺得自己在談戀愛這個事實，在聽到“分手”兩個字的時候，我都只會說一句“好”。

　　成璧算是和我交往得最久的女人了吧，在肌膚之親之外她似乎對我并無奢求。我一直以為她跟我一樣，即使在將整個身體交付給對方的時候，依舊沒有感覺到愛情。可自從那天以后，每次做的時候她都會讓我叫著她的名字，還總說，“等我覺得夠了，你就不叫了好不好……”

　　那時候隨著血液流動的加速，腦子總是不停使喚，明明想拒絕，嘴里卻開始叫著她的名字，她似乎從來不覺得夠了，直到兩人都累得沒有力氣再動的時候，她依然會趴在我的胸口，說，“云深，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可是為什么呢……”不在被欲望支配的時候，腦子便會正常運轉，我開始思考她為什么要讓我叫她的名字，安安靜靜地做完不是更好嗎？

　　“我覺得在你懷里會幸福得迷失自己，你的聲音能讓我回到現實。”

　　她是這樣的回答的，可第一次聽見她這樣回答的時候我沒有理解，第二次聽見的時候依然不能理解，也許，永遠都沒能理解。

　　給學生上完課后，我回到畫室繼續盯著擺在地上的顏料和畫紙，想著關于祈雨的一切。想了很久，直到整間畫室都被黑暗籠罩，依舊沒能動筆。成璧打電話來，說她就猜到我沒有動筆，讓我去秦淮河的南京大排檔找她，她在那里排隊，想吃酒釀赤豆元宵、桂花糯米藕、梅香糖醋小排、蘿卜絲油端子、糖芋苗和陽春面。

　　秦淮區……我琢磨著坐地鐵也得三十幾分鐘，想著還是拒絕比較好，結果卻讓她等我，只是可能等得有點久。

　　不怎么習慣甜食，便只吃了陽春面，然后聽著秦淮古樂，以及人群的喧鬧，看著成璧一口有一口滿足地吃著，她總是過不多久就說想吃大排檔，陪著她吃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卻依然沒能習慣這種江南口味。大概是因為生在四川的原因，雖然不太愛吃辣，但總歸覺得菜要咸，才是天經地義的。

　　付完錢后，我將成璧的車開在公寓樓門口，問她要不要上去坐坐，她卻摟著我的脖子，“你想做嗎？你要是想做，我就上去。”

　　“今天不想，”我推開她的手，打開車門，“開車的時候注意安全。”

　　“云深”，她也跟著下車，擋在我面前，“你忘記啦，離別之吻。”

　　她確實說過，每次分開的時候都要親吻，因為每一次分別都可能是永別。即便我不這樣認為，卻不知道怎么拒絕，便摟著她的腰，吻在她散發著奇異香吻的唇上。

　　夜晚獨自躺在沙發上，風從陽臺上吹進來，在屋子盤旋，然后離開。在這樣充滿自由的黑暗中，我想著成璧的一切，以及屬于夢境的那雙眼睛……

　　半夜突然醒過來，跑到畫室，打開燈，花了整整五個小時，完成了《祈雨》。在晨曦中看著顏料尚未干的畫，它來自東山先生交給我的技巧，成璧給予我的溫柔，以及那雙一邊誘惑著我一邊拒絕著我的夢里的眼睛，它是我至今為止最愛的畫。

　　我把這種喜悅說給阿魏聽的時候，他完全沒有理解，因為在他的觀點里，我每一幅新作，都是我最愛的。他說他很羨慕我，總是能不斷畫出自己最愛的畫，他說他最愛的那幅畫，屬于英格蘭一個偏遠的小牧場。

　　那是他曾經生活過幾個月的地方，雖然只生活了幾個月，那種魂牽夢繞得感覺卻在他的思念中被無期限的延長了。那個幾月，詮釋著榮耀和神諭。可悲的是，那畢竟已經過去了，再也喚不回來了。

　　“那個小牧場是不是有一個美麗的牧羊女？”成璧調侃道。

　　“豈止一個……”阿魏數著指頭，一本正經地說，“有數不清的身上散發著奶香的牧羊女，她們白天牧羊，傍晚拉著風琴聚集在我的木屋前，晚上則與我共眠。”

　　“艷福不淺呀。”

　　“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