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兩家人，一家人

　　埋葬了牛骨，大家一一向牛骨的墳山拜了三拜。轉身向竹排走去的時候，黑二幽幽地說，不知道單的現在怎么樣了。

　　黑二話出有因。牛骨死是死了，入土為安了，大家心里稍稍得到了些許安慰。單的當時的那個情況，肯定是九死一生，不可能有生還的可能了，只是入不了土，暴尸天下。這件事情確實是大家的一個心結。

　　阿格聽到黑二說道單的，覺得黑二說出了大家的心聲，他駐足對黑二大聲說，黑二，這個呢我們不用憂，我想這么多日了，如果單的真的死了，我想也應該從水底下浮到水面上來了。只要浮到水面來，下游肯定有人看見，看見的人會把他撈上岸來的，消息一傳開，就會有當地的細師傅為單的做祭奠，然后就會把他給安葬了。

　　黑二小聲地問，內官大人，我們這一路來，人煙稀少，要是沒有人見到他呢？

　　這真是一個問題，阿格不由噓了一聲，對黑二說，怎么可能這樣，要你憂啊，這根本不可能的。

　　黑二低下了頭，不敢吭聲了。他這樣跟自己的長官說話，已經很過分了。長官沒有勊他算是給他面子了。

　　阿格和黑二的對話讓儺達觸動很大，他為此思想了許多。當然，人浸水死了不可能不浮到水面上，尸骸還發臭，很遠很遠就能夠聞得到尸骸發出的異味，這都為人們能夠看得到他尋找得到他提供了幫助。但是，正像黑二擔心的那樣，如果單的正好在沒有人煙的江面上浮起來呢，這樣的話怎么會被遠處江邊的人發現呢，這真不好說。但是，問題是，他們肩負的職責不允許他們循著江面到下游去，這是根本不可能的。說老實話，在這樣的問題上，儺達他們完全沒有辦法。要是身上沒有擔負這個職責，一定要到上游去采挖七彩石的事情，他儺達一定會帶著大家一起沿著江面一路到下游去尋找單的的尸體。只是他們身不由己呀，他們實在沒有那個時間呀。

　　儺達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想細師傅可能能夠解決，就轉身問細師傅，哦細師傅，幾日前的那場大水，把我們的一個兵丁沖走了，估計不可能生還了?，F在，我們又沒有時間到下面去尋，你能不能這時候為我們這個幾日前被大洪水沖走的一個兵丁也做做祭奠呢？

　　細師傅說，生死都不知道的呀，怎么能夠給他做祭奠呢，我的阿儺大人，這樣的事是不能做的，從來也沒有這樣的規例。我們做細師傅的也不能夠破了這樣的規例。再說，你們怎么知道他死了呀還是還生著呢？

　　儺達簡單地把當晚發生的事情跟細師傅說了，又說，我們估計，那樣大的大水，單的肯定迪不了，肯定是死了，說他能夠生回來，那肯定是我們要自己騙自己了。

　　細師傅聽了，想了想說，當然，這樣大的大水，我估計他也是死定了。也像剛才這位阿格官人說的那樣，下游肯定會有人發現他的尸骸的。

　　儺達說，有人發現單的尸骸，這只是可能啊。我看不一定的，我們一路上來，有時候一日可以碰到一個岸邊的屯子，有時候，兩三日才碰到一個。這幾日來，都好幾日了我們才在這兒碰上兩戶人家，那么長的河段，要是發生在這里，被人發現的情況是很少的，甚至我敢說根本沒有被人見到的可能。

　　細師傅仰頭看看天，良久，突然說，這樣吧，我到下面的兩戶人家去一下，準備一些吃的東西，跟他們要一個細竹排，我順著河面一路下去，看看能不能發現你們說的那個叫做單的的兵丁，如果見著了我一定專門為他做個祭奠，讓他的靈魂有個宿處，免得他總做孤魂野鬼，順便我叫人把這個叫做單的兵丁安葬了，了了你們的念想。順便我也要到城里去一下，拜訪拜訪大師傅，復習復習大法。

　　儺達拱拱手說，那，拜托細師傅了。

　　阿格也轉過身來，拱拱手說，本官也拜托細師傅了。

　　細師傅說，嘿嘿，那是我份內的事。我們做師傅的，誰知道了誰都會去做的。至于你們的兵丁單的，你們就沒使再掛心了，盡管一路上到上面去，完成你們的職責。

　　跟告辭細師傅以后，儺達想馬上要啟程往上游去。阿格說，我累了，想睡一覺。儺達想想也好，讓阿格睡一覺，叫兵丁也在原地休息一下。又想，自己沒有地方去呀。阿格說，你不想去那兩戶人家看看？

　　儺達笑了。

　　儺達急忙把正撐竹篙的細師傅叫住，說也要搭他的竹排去向那兩戶人家表示感謝一下。

　　細師傅說，我反正都去那里，我代勞就成了，大人何必再走一趟？

　　儺達說，他們在這里休息，我反正沒有事情，正好也到處走一走。

　　細師傅說，好吧，上來吧。

　　到了兩戶人家的地方，儺達才知道他們原來就是一家人。老者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他們兄妹三個年輕時孊佬尚健在。姐姐有了男人以后家里為她在干欄的旁邊新起了一座干欄，姐姐生了甥崽以后就和家里人分開過，搬到旁邊的專為她搭起的那座干欄去住。姐姐分開過只是一個形式，家里人還是幫著姐姐過著日子，一日三餐也還是過這邊來吃。到妹妹有了相好的男人時，按照習俗，家里應該再為妹妹在旁邊搭起一座新的干欄。家里人為此認真商量過，覺得沒有必要，大家認為，姐姐相好的男人過來走夜的時候姐姐過新干欄去住，妹妹相好的男人過來走夜的時候輪到妹妹過新干欄去住。這樣做免去了許多人力物力，還免去了許多麻煩。后來，孊佬死了，姐姐的甥崽也大了，姐姐才帶了甥崽分開來，住到新干欄去。這樣，老者就跟妹妹帶的甥崽住在一起。老者年輕的時候除了到相好女人的屯子去走夜，其他時間就兩頭的幫著姐姐和妹妹照顧甥崽兒，以及打理農活。

　　儺達幫著細師傅從老者那里把吃用的東西裝到竹排上，等細師傅把竹排撐著向下游去以后才轉回到兩戶人家的干欄來。

　　坐下聊了不一會兒，老者一聽說儺達是大師傅的種代，就顯得特別高興，馬上交代晚輩甥崽殺一只雞招待儺達。他哆嗦著說，阿儺大人，大師傅啊，每一次去蛇埌采挖七彩軟石經過這兒，都到我這兒來坐坐，都在我這里住上一日半日的，跟我飲幾盅。呵呵。

　　儺達正想插話，老者卻繼續說了下去，你老爹那時來，只帶兩三個人，他們雖然也帶長劍也帶尖槍，卻不同你阿儺大人，帶的是一大隊人馬，還有一個官人。我們遠遠一看，不得了，把我們都嚇著了，以為是惡人來了，急忙跑到山上去了。呵呵，呵呵。

　　看起來，老者的確很高興，儺達不想打斷他的話。老者繼續說，阿儺大人呀，大師傅一來，我就拿雞拿酒待他。阿儺大人呀，大師傅也真能，飲個幾盅他也不會醉。

　　咋聽老者說話，好像是在討好儺達似的，又好像是想顯擺自己跟大師傅曾經有過的親近。他們兩人說著說著，酒菜就碰上來了。老者叫他的幾個甥崽也坐著陪著，倒把儺達弄的不好意思起來。

　　酒足飯飽之后，老者談興越來越濃。儺達說起幾日前的那場大洪水，問老者，這里是不是落了大水？

　　老者說，不落，我們這里也不落。他抬手往上游的方向指指，說道，那上邊，山那頭，黑麻麻的，那頭肯定是落了一場好大的水。

　　儺達問道，到底是哪邊山落水了？

　　老者又拿手指指上游的方向，說，那上面的大山呀。就是那里落的大水。

　　上面落水？儺達問，上面落水怎么會有這么大的一場大洪水呢。

　　老者捋胡須呵呵道，這也算大？比這大的大洪水還有的是呢。

　　這方不落水還有更大的大洪水？儺達瞪大了眼問。

　　有啊。老者呵呵笑道，他話說的很自然，根本沒有理會到儺達驚愕的瞪大了眼睛的表情。

　　最后，儺達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沒有再追問什么。老者又把話題又轉到大師傅的身上。

　　老者說，阿儺大人，因為你是大師傅的種代，所以我跟你說，大師傅成為大師傅之前有一個事你阿儺大人可能不知道吧。

　　儺達回答說，嗯，很可能的。我雖然是大師傅的種代，對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包括我是他的種代是最近我才知道。那是因為僠王召見我說給我聽的。在僠王城里，在家里，我孊佬我阿舅從來不對我說過這些。我從來也沒有想到要知道，或者知道了想要粘什么光的。

　　老者捋胡須道，這可是你阿儺大人說的。這么說，你連大師傅什么身世都不知道啰？

　　儺達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好吧，老者說，到了這個時候，按說阿儺大人你應該知道了。這可能也是僠王派你去蛇埌采挖七彩軟石的原因吧。

　　儺達心想，來得真是巧，不然，連大師傅的身世自己將來都可能永遠不知道呢。

　　老者說，阿儺大人，你記住了，大師傅原來叫做笀大。

　　笀大的孊佬四十多了還沒有生個一男半女，白白浪費了她自己的年輕的歲月。相好的男人見笀大孊佬沒有生養，就離她而去。笀大孊佬相好的男人換了一個又一個，總是不見上身，總是沒有留下種代，和他相好的男人一個一個的都泄氣了，干脆不到笀大的孊佬那里去走夜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一日，笀大的孊佬到江邊去擔水，見江面上漂來一個大桃子，透紅透紅的，就像是一個仙桃。她就拾來吃了，回家以后竟就有了身子了。一年后生了個男崽，滿月時叫仙婆來取個名兒，仙婆就把這個撈來的男崽起名叫做笀大。笀大這崽兒也真是奇怪，剛剛三個月就自己會走路了，人們嘖嘖稱奇。更奇怪的是，笀大剛剛六個月就自己會說話了，個頭還比同齡的崽兒高出一個頭來，大家都說他是個怪崽兒。笀大長到七歲時，就已經很有力氣了，也很能吃，一鼎飯粥才夠他吃一餐。他和小伙伴們在屯子邊玩耍，見樹上有很多果子，大家都要爭先恐后地想攀上樹去摘果子。見大家都攀不上，笀大就說，讓我來上。說著就捋衫袖，雙手抱住樹干搖了幾搖，樹上的果子就簌簌落下來。伙伴們高興得啊啊大叫。長到十二歲時，他個頭幾乎跟大人一樣了，他的飯量也就更大，力頭也更大了。笀大的孊佬對笀大說，崽啊，你吃得那么多，我不知道去哪里要那么多谷米來養你了。笀大說，孊佬，你沒使憂，我吃得做得，明日我去砍柴跟人家換谷米來。笀大打柴用的擔挑是碗口粗的木條，打一擔柴夠十戶人家燒上一日。在笀大那個年紀的年頭，兵荒馬亂，惡人當道，惡人時不時就洗劫屯子，弄得很多人家傾家蕩產，不得安生，家破人忙。笀大見此，想以自己的力量保衛屯子的安全，和保護屯里人的安全。但是，在這荒山僻壤，人煙稀少的地方，他一個人的力量畢竟單薄，很難對付得了大批的惡人。就算把全屯的男人都動員起來，也不是惡人的對手啊。怎么辦？笀大正在為難的時候，突然一日，上山砍柴的路上，笀大遇到了一個白發銀須的老人。老人見笀大愁眉不展，問他什么原因把他弄成了這樣。笀大見老人關心自己，定定看住老人，老人一臉微笑，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善良的老人，就把心里頭的事情跟老人說了出來。老人安慰笀大說，呵，小兄弟，這不難啊，我來幫你想辦法吧。說了，老人從口袋里取出一疊平展的木皮和一支筆，遞給笀大，吩咐道，小兄弟，你可以在木皮上畫上你需要的兵馬刀槍，等過一百日，這些木皮上畫的兵馬刀槍就會變成真人真馬真刀真槍了，到時候你就有大隊的人馬了。老人四處首顧，見四處沒有一個人影，單單笀大和他自己，他就把嘴靠近笀大的耳朵，如此這般地教他這樣地那樣地，之后又大聲說，但是，這個事情你不能跟任何人說。說罷，老人就飄然而去。從這日起，笀大每每做工回來，就一個人躲到自己的房間里，關起竹榻門來學畫畫寫寫，等到學得自己感覺到有模有樣的時候，才遵照老人的意思開始正式畫兵馬刀槍了。笀大畫著畫著，有時候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忘記了。他孊佬感覺笀大近來有些奇怪，就問笀大，笀大總是不說，等到他畫齊了所有的兵馬刀槍，見孊佬再追問時，他就說，一百日以后你就知道了。他孊佬好奇心重，老惦記著笀大說的這件事，到九十九日的時候，她老人家憋不住了，以為差一日不要緊，于是，趁著笀大上山去做工不在家里的時候，把門打開，發現房間里并沒有什么奇特的東西，就把笀大的箱子打開，箱子里馬上唏哩嘩啦地飛出好多畫著兵馬刀槍的木皮來，一直向干欄外面飛去，消失在茫茫的原野里。笀大回來見了，知道天機泄漏了，他欲哭無淚。他那么多的心血白費了，還欠了神仙一身債。

　　儺達聽完老者說大師傅的故事，感覺怪怪的，有什么地方不對頭？什么地方讓他感到怪怪呢？儺達自己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