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菩提寺里待了太長時間,他幾乎忘掉了山下的一切,忘掉了自己身后埋葬的人,忘了自己身前睡著的孩子。他過著一個全新的生活,他滿足于這樣清淡的生活,今天永遠知道明天會是怎樣,看著傍晚的天空也會想到明天是不是也是一個好天氣。他就像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每天坐在一個地方動也不動,說是睡了卻其實是醒著的。或許是因為心態老了,或許是因為太久沒吃肉了,他開始變老了,他變得像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說實話,他也快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少歲了。他的生日從來都是一個謎,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年輕。
他常坐在門口的那棵樹下,看著樹葉在樹上掙扎著長著,在樹下安逸的落著。他已經習慣了過著與自己師父老去時一樣的生活,他也喜歡看天空。只有在這時,他才會發現,其實空無一物的天空才是最讓人舒服的,就是以為它的無垠,才會讓人有一種被擁入懷中的安全,可是它又是那么的自有,以至于你可以透過它使勁遠眺到自己的最大極限。他喜歡在這樣的天空在,這樣的寺廟。他做著相同的事情,讓他忘記了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讓他忘記了自己是從何時開始有下山與上山的想法的,直到他看見那個小女孩,他才想起自己來到這里已經六年了。
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天,清晨的陰涼總是讓人有所顧忌的。當他打開寺門的那一刻,仿佛置身在了數十年前的一天。那個小女孩靜坐在寺門前的臺階上,她回頭張望著,期盼的目光漸漸變成了欣喜。她站了起來,她身上穿著的是街上定做的單褂,腳下穿著的是塑料拖鞋,她的臉頰通紅,像是秋天才有的紅皴。
“屁股涼嗎?”嚴石問。
女孩摸摸屁股,搖了搖頭,說:“不涼。但是餓了。”
嚴石拉著她進了為居士們搭建的食堂,從里面拿出來一塊隔夜的涼饅頭,又從熱水壺里倒了熱水。他說:“吃吧,要是涼了就喝一口熱水,中和一下。”
女孩沒有任何防備,也沒有任何嫌棄,她把嚴石給她的饅頭都吃光了,熱水倒是多喝了兩杯。嚴石接過女孩遞過來的空杯子,確定她不再要了之后,摸著她的頭,問:“你還要下山回家嗎?”
“還不知道嘞。”
女孩的眼睛很好看,讓他覺得很熟悉,他盯著女孩的眼睛,問:“你叫什么?”
“不能說。”
“那你多大了?”
“六歲。”
嚴石的眼睛透過了女孩穿到她的身后,他想起了什么。他這才發現小滿的眼睛是那么的像李秋蘭的眼睛,因為他在女孩水汪汪的眼睛中看到了小滿與李秋蘭。他低下頭,問:“你相信輪回嗎?”
“什么東西?”
“我六歲的時候也被問過這些話。你真的不能說自己的名字嗎?”
“是的。”
“那么你從今以后就叫嚴石好了。這是個好名字,你一定要珍惜。”
“才不要嘞,像個男孩子。”
女孩還是沒有名字,寺里的和尚都直接招呼一聲就能把她叫到身邊,這并不會引出多大的誤會,比如別人以為他是在叫自己,因為一般根本就不會有人去叫她,除了吃飯。女孩總是跟在嚴石的身后,嚴石也不怕這回引來多少的閑話,他不在意。每當嚴石站在樹下看著天空的時候,女孩就會在旁邊一起看著。她會問,為什么要看天。
嚴石盯著天空回答說:“因為無聊。”
“可是這樣會更無聊啊。”
“那你就當我在看菩提好了。”
女孩回頭看了看菩提寺的匾額,說:“菩提兩個字在那上面,你看反了。”
“菩提是智慧。”
“智慧在天上嗎?”
“不,智慧不再天上。誰會知道智慧究竟是什么,智慧在哪里,誰也不知道。”
“那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大智慧呢?”
“因為那能告訴我們要怎么活著。”女孩
女孩
那還不再問嚴石任何問題了,嚴石也不再和女孩說話了,他們之間就像是形成了某一種默契,讓對方都閉嘴的默契。女孩在離開的時候問他一個人會不會寂寞,嚴石想了很久才說他不會寂寞,他活在這里并不寂寞,人活在世上總要分離,看透了就不寂寞了。女孩聽不懂,搖了搖頭,說嚴石要是不寂寞的話自己就進屋了。嚴石一笑,原來他們的寂寞不是一個。
他長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站在這里,身前是自己最愛的人,身后是最愛自己的人,他一點也不寂寞。
半個月后,師兄離開了菩提寺,他要到別的縣里去做主事,雖說名號不如現在響亮,但聽說那里因為有了新政策而可以多領半個月工資,他就去了。臨走的時候,他環顧了一下寺內的所有人,包括那個小女孩在內,他走到嚴石的跟前,說:“清語啊,我看你是個好苗子。”
師兄走了,嚴石成了新一任的住持,以“清語”這個法號主持著寺內的大小事。別人都以為菩提寺要垮,可是沒想到新來的住持對這里了解的比任何人都熟悉。
當秋天來了的時候,一如既往,嚴石打開了寺廟的大門。他領著還是穿著原來那套衣服的女孩,從門里走了出來,當他走到那棵樹下的時候,把女孩輕輕往前一推,說:“你回去吧。”
“去哪里?”女孩回頭看他。
“回家,回你的家。這里并不適合你。首先你是個女的,終究要長大。其次,你最終還是會下山,早一些下山去接觸他們的規矩,也比被這里的死板影響了以后再去接受山下的死板要好的多。”
女孩想了想,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所以她摸了摸頭,覺得嚴石說的很有道理。她踩著自己原先的那雙已經被嚴石刷干凈的拖鞋慢慢下了山。每走一步,她都回頭望一眼,看看嚴石是不是還在那。嚴石一點也不敢動,怕她看見自己不見了之后又來找自己;可他又想離開,因為他也害怕這個女孩會因為不舍重新伸開雙臂跑過來讓自己抱她。最后,他還是沒動,他不再去看她幼小的身影走下山,而是盯著天上的那片云。等女孩的身影徹底消失之后,嚴石才把眼睛從天上移下來。他的余光還是會注意到女孩的,他怎能安心就這樣讓她自己下山。
夏末的最后一陣風吹過他的臉,他能夠確切的感受到,這陣風是從山前的某一刻樹下吹來,它要到山后去。它吹著吹著,成了秋天的涼風。當它再一次回來吹到嚴石臉上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年的隆冬了。
嚴石總是相信,這陣風就是那天遇見的那個,就像他相信自己看到的這片天是他師父很久之前想念他時看到的天空是一樣的。他站在樹下,還是看著天空,空無一物。他突然開始想念,但又不知道自己想念的是誰。他想念曾在這里站過的老人,他想念那個躺在樹下的自己身前的孩子,他還想念那個化作一捧灰的笨拙的女人。
遠方的風停了,樹葉也不再落下了,天空好像靜止了一般。他想起女孩曾經問自己為什么那么多人選擇在寺廟里生活,他說他們是為了逃避。女孩又問,他是不是也在逃避,他想了很久,才說:“我不是逃避,我只是面對我的命運。”
想著,他突然一樂,嘴角自然的揚起,左眼落下一行淚,滾燙著暖化了他的臉,隨后又被冷風吹得幾乎要凍上。他想好了,無論別人怎么問,他都會說是風迷了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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