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石榴樹開花的時候是在五月的最后一個星期，正巧是李秋蘭死去的第二個星期。那朵最先開出的花還沒有真正打開，微微爆開的花瓣還未來得及成為果實，就被嚴石掐了下來。這朵還不及手掌那么大的花躺在嚴石的手中，隨后被嚴石用紙巾包裹著，放進了李秋蘭的小藥箱里。李秋蘭終究是沒能看到這一年的第一朵石榴花，以后也不會看到了，嚴石想。

　　李秋蘭離開的時候是五月末的下午，沒人知道她究竟是以怎樣的狀態面對死亡的。嚴石在小滿的房間里發現她，那是的她把整張臉都埋在了小滿的被子里，四肢自然地垂著，如果再回想，就不在覺得那是自然了，因為那是一種了無生氣的透露著死亡的耷拉。沒人會想到已經康復的李秋蘭會突然離世，還是以休克猝死這樣聽著離自己很遙遠的方式。李秋蘭的尸體最終是被警察帶走的，因為是嚴石的撒潑胡鬧引來了他們。這一次，嚴石一反常態，與小滿的離去不同，他的沉默似乎被丟棄的一干二凈，他就像是一個習慣于罵街的中年婦人，用他所知道的各種惡毒的咒語詛咒著每一個人。

　　“我就這一個了呀，老天爺你大爺的，我就這一個了呀。去你媽的阿彌陀佛，滾你臭老娘的真主阿門。都是放屁，呵，都是一群無賴臭流氓。”

　　嚴石就坐在二樓的樓梯最上面一階，身后事李秋蘭已經快要僵硬的尸體，她的一直胳膊被嚴石抽出來抱在懷里，手掌被死死地攥著。嚴石的面對著的正下方是那些和他平日里最近的一些人，而慢慢向后倒退著數著，就是那些鄰居們了。外面見過他們的都走到院子里聽聲，而那些膽小的則趴在門上聽動靜。一些放了學的孩子們都不愿回家，都蜂擁向這里跑來，正巧遇見了一樣來抽熱鬧的父母，被他們拉著捂著耳朵一起在那里聽熱鬧。

　　誰也不敢上去拉嚴石，都推在倒數第六個臺階下，一旦有人越過了這一條線，嚴石就會立刻把仰頭罵天的動作改為面對此人一頓臭罵。是在沒辦法的時候，別人叫來的黃三，讓他先應付著，隨后就給他的老岳父李鴻志打了電話。那個被派出去的人來沒走到樓下，就看見黃三擠在一樓與二樓之間的樓梯上看熱鬧，那人直接就把黃三薅了過去，推到嚴石的面前。

　　黃三也不敢跨過那一條無形的線，他的腳踩在倒數第七個臺階上，身體卻已經向前傾了兩三個臺階的位置。他說：“我說兄弟，逝者已逝，一何必守著不讓人安息呢？這所謂生死有命。你看，人離開了不一定是真的離開，而是去了……”

　　“你娘的閉嘴。”黃三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嚴石堵住了。他回頭看了看后面滿是期待的人，嘟囔了一句：“不行啊，人估計是瘋了。”

　　“瘋狗還有辦法擒住呢，這么大的一個人肯定有辦法。”

　　“那瘋狗最后不還是被打死了，咱要打死他啊？”

　　“那是不用，你把他勸住了就行，最起碼的也要讓人好好地走了才行，你看這算個啥。都說家里死人的不知道累，看見他，別說有哭瞎的，說哭死的我都信。”

　　黃三最后還是試著向前走了走，沒想到他竟然成功的向前走了三個臺階。嚴石剛才是抱著李秋蘭的胳膊沒有心思看著下面，當他看見黃三已經跨過那層臺階往自己更近的時候，他趕緊扔下那一條胳膊，瞪大著那雙充血的眼睛，站了起來。黃三被嚇得退了四步，結果比剛才還要靠后。

　　“我說嚴石啊，你不要這樣了，人都已經這樣了，你何必呢？你讓人家進了棺材好好入了土，好不好？你和她要真是有緣，還有一次輪回呢。大不了到時候她再給你做小媳婦。”

　　嚴石的眼睛已經瞪了好大，就像是死魚瞪大了的雙眼，只是他的眼睛像是被人血洗了一般，散發著殺人的氣息。黃三已經說了有半個小時了，嚴石也已經罵了半個小時了，樓下的人都快要散干凈了，可是嚴石還沒有累的意思，反倒是越罵越厲害。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不能忍，更何況黃三的脾氣也沒有那么好。已經疲憊厭煩了的黃三趁著嚴石坐下來的空檔，大步沖上去，沖著他就是一記耳光。黃三把剛才嚴石罵他的話壓縮成了短短的幾句，一股腦的全說了出來。

　　“說了那么多，怎么什么都不懂呢？這就是命，你得受著，你越是這樣越活該。”

　　唯獨這句話是黃三唯一說完整的，可他隨后就被嚴石推了下去。他翻著跟頭倒在樓梯后面的那堵墻上，因為他身后的所有人都躲開了，他幾乎是趁著嚴石全部的力氣撞在了那面墻上，那個聲音就像是一個裝滿東西的紙箱從高空墜落一樣。

　　“完了，這就是一條瘋狗，看見了吧，他開始咬人。不行，快，報警，打死他！”

　　嚴石恢復到理智的時候已經是李鴻志趕來的時候了，別人說這一物降一物，李鴻志似乎就是降住嚴石的最后一招。當嚴石看見李鴻志走進派出所的那一刻，他那神氣的腦袋瞬間失了光彩，連旁人看著都像是看見舉起棍棒的一只狗。

　　之后的幾天里，嚴石都是以沉默度過著，直到李秋蘭的骨灰入墳，他都沒說過一句話。李秋蘭最后被埋在了一個公墓里，她的鄰居是一個自殺的神經病還有一個死態怪異的老人，盡管嚴石不相信鬼神，但他仍然相信人是有靈魂的。這么多天來，他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在李秋蘭的骨灰即將放入墓穴的一瞬間。他說：“不行，這樣的鄰居不能要，要搬家。”

　　可是他的話怎么也沒有李鴻志的話管用，李秋蘭最后還是被埋在了那里。這個公墓建在了那座山的背面，正對著菩提寺。剛開始計劃的時候，那些策劃人都想著是能接著菩提寺的光能夠壓一壓這些銀魂陰氣。他們嘴上說著不相信鬼神之類的無神論，結果當與它們沾一丁點邊就慫。就是因為他們的慫，讓李秋蘭在死后受不了怪鄰居的騷擾還可以穿過菩提寺到山前去看一下小滿，嚴石一致認為李秋蘭生性善良，佛光對她是沒有任何傷害的。

　　從嚴石說了第一句話之后，之后的一個星期都不再有第二句話，別人在街上遠遠地看見他都會繞道而行，那些孩子們則會跟在他的身后，從嘴里掏出還沒嚼碎的餅干沫，夾雜著自己的唾液以及手上黢黑的臟泥丟在嚴石的身上。現在的嚴石已經沒心情去回頭看了，除了時常盯著那座山之外，他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讓他去耗費精力看清了。他的精神似乎有些與常人不一樣了，他的雙手無力地垂在胸前，因為長時間的不睡眠，眼下是蔓延到臉頰淤青，他的臉上猶如涂了一層厚厚的豆油，焦黃的面色夾雜著灰色的臟土。看著嚴石此時的樣子，別人再也想不起他剛來到這個鎮子時的俊朗面貌了。

　　打著繃帶的黃三大老遠的看見嚴石，他也本能的躲開了。他回到家了，嘆了一口氣，說：“都是自己作孽啊，當初那樣罵老天罵佛祖，最后都報應過來了。阿彌陀佛，報應啊。”

　　他從鎮子頭走到鎮子尾，誰也不去攔著他，所有人都只是遠遠的看著他向山的方向走去。在記憶里，幾乎所有精神有問題的人身上都是有味道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讓人路過就要屏住呼吸的臭味。可是嚴石身上還沒有，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經病。早晨的時候，他會躺在小滿的床上，揉搓著床上發黏的臟被單，懷里抱著那個已經發臭的被子，好像哄著一個孩子睡覺。到了晚上，他又會躺在曾經李秋蘭躺著的位置，模仿她在各種狀態下做出的動作:感冒時的縮成一團、月經疼痛時的躺坐不安、心情不好時枕著左手背對著嚴石睡覺的姿勢……他嘗試了好多，他努力讓自己成為另一個李秋蘭。于是，他在早上陪在永遠睡覺的小滿身邊，晚上又成了李秋蘭，只有在白天，他才是自己。從李秋蘭入葬之后，他每天都去山上和公墓看看，有時是先去山上轉轉，再有時是最后再去看小滿，就像是為了給李秋蘭捎去小滿現在的消息或是給小滿帶去母親的問好。

　　他已經很久沒見到李家的人了，李鴻志在李秋蘭被送進公墓之后就沒出現，而李茜蘭則因為有了第二個孩子避諱也只是來看了一眼。沒了李秋蘭，嚴石就與李家全然沒關系了。可是李鴻志還是來了，他開著剛買的小型家用汽車，軋著已經不起塵的柏油小路向嚴石的家里開去了。

　　誰也不知道李鴻志是為了什么而來，但他絕不是因為李秋蘭。他就像是突然興起，來的主意剛落下，自己就開著車過來了。他來到之后，什么也沒提，只是數落著嚴石的不成樣子。嚴石低著頭聽著，他的嘴巴微微打開，耳朵里聽到的全部從這張嘴里吐了出來，而他腦子里攔截下來的只有換衣服這句命令。他抬起頭來，像是才發現面前的是李鴻志，他立馬換了表情，之前的所有都消散盡了，留下的只是原來他該有的精神。幾乎是那句話剛說完的同時，他沖到了樓上，換了一身最干凈的衣服，又為自己洗了把臉。臉上的油脂已經累計了厚厚一層，洗的時候甚至需要用熱水使勁揉洗上好幾遍。于是，他帶著自己最精神的樣子自己一張通紅的臉，到了李鴻志的面前。

　　李鴻志一直沒開口自己是為什么而來，而是邀嚴石喝自己帶來的好酒，反復地勸說嚴石不要這么低迷。這一切在嚴石眼中看來，都是虛偽的，李鴻志每一個關心的表情都讓他感到惡心，他看著眼前這個人，看到的不是光鮮的衣著以及讓人安心的皮囊，而是一個全部由虛偽堆積在一起的血肉污穢。

　　當那瓶好酒被喝了一半的時候，李鴻志已經微醺，看嚴石幾乎是全醉，他才說出了自己的目的。他的一個姓孫的朋友做了一些不能說事情，需要一個人來頂一下，只要這個人幫忙把事情做好了，報酬是少不了的。但這個人是必須可靠的，而且事后不可以向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想來想去，似乎只有嚴石最可靠了。

　　嚴石打了一個醉嗝，擺了擺手，說:“我不用錢，一個人就好，我這樣就好。”

　　李鴻志好說歹說了半天都不成，他直接拍了桌子，大喊:“這是你想不想的事情嗎？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人家，你現在連個身份都沒有。要不是我，你還是那個小和尚，你有的不還都是靠我。”

　　這句話是最醒酒的一棒，擊在了嚴石的腦門上，讓他渾身一陣，鼻腔都要被麻木覆蓋。他默默地說了一句:“我醉了，說的話都不作數。”

　　李鴻志大喜，他以為嚴石是要考慮考慮，于是高興著提著自己帶來的東西回去了，走的時候甚至多少次回頭叮囑幾句。嚴石看著那輛車遠去，突然泛起了惡心，他幾乎干嘔，他惡心的不只是李鴻志，還有曾經有求于他的自己，他惡心李茜蘭的骯臟面容，更惡心他所參與的所有交換。

　　第二天天還沒亮，要是就來到了公墓，他盤腿坐在李秋蘭的墓前，摸著上面有凹凸感的刻字說:“我不是說過嗎，我只剩下一個了，可是你還是走了。你們都走了，走了好啊，這樣我也能無牽無掛的走了。”這一次，他坐在墓前，直直坐了三個小時。

　　他起身的時候，腳下一軟，立刻摔在了一邊。雙腿已經壓麻了，他自己起不來，好在旁邊有一個年輕人過來扶他起來了。

　　“做了太久，起的太猛，腿可能麻了，大腦還來不及供血。”

　　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除了那個大學生誰也不能擁有這樣的聲音了。他望了望那個大學生，感激一笑，說:“要么怎么說大學生知道的多，我兒子就當不了。”

　　“要是大學生那么好當，那大學生就不值錢了。”

　　他嘿嘿一笑，默默地點了點頭，回頭走了。可是他似乎有些不甘，悶悶的邊走邊說:“是啊，沒準到時候他也當不上。可我就覺得他將來可能是。”

　　之后的日子里，人們開始大膽的走在街上，沒人再去害怕那個瘋子。因為嚴石從這個鎮子上消失了。就像他憑空出現在這里一樣，他就像是在一個角落里突然透明了一樣，自從孩子們發現已經有三天沒樂子時才發現，那個怪人已經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來賣房子的李鴻志的身上，他也不知道嚴石去了哪里，他只能面無表情的看著工人收拾東西，心里罵著那個忘恩負義的人。公墓里再沒了嚴石的身影，山前的那棵樹下也不見了他，能夠傳遞這兩邊的只有一陣陣的風了。不過這些風知道嚴石去了哪里，它們曾在一個一個清晨見過他，他踩著濕潤的泥土和石階向山上走去，他越過了那棵樹但并沒有停下，他的目標也不是山后的那片公墓。菩提寺，這三個字映入眼簾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才是他的歸宿。

　　當他重新踏上這一片山地的時候，他感受到陰涼的濕氣透過他牛筋面的鞋底鞋子蒸著他的腳面，這一股寒氣突然變得熾熱，讓他不敢停留。他問道了樹木散發的香氣，還有草的汁液濃厚的氣味，薄衣包裹下的肌膚變得冰涼，一個哆嗦激起了一層小小的疙瘩。他想起了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是刺鼻的桂花香水味。他想起了李秋蘭，想起了那個夜里他第一次細心看著的女人。他問著記憶里的味道，向那些過去道了別。寺門前的石階早已經換成水泥砌的了，坐上去再也不會感受到那由內而發的寒氣。他踩過那灰色的水泥臺階，走進了這個他早已不認識的寺廟。

　　接待他的是他的師兄，可是師兄已經不記得他了，師兄只記得那個還不諳世事的嚴石，面對眼前這個接近中年身上已經被人間的煙火味熏透了的嚴石，他只是說一句：“真巧，我師弟的法號與你名字相同。”

　　按照歷來的規矩，師兄成了嚴石的師父。嚴石本不想拜在師兄門下的，但想著這些稱呼都無所謂，便就當了師兄的徒弟。正如師兄說的那樣，世上再也沒有嚴石了，世上多了的是一個叫清語的和尚。他喜歡這個法號，清語，清心寡欲少言不語。他聽著自己的新名字，每天早起念經打掃，晚上送走香客抄完經書再去睡。他不是回到了從前，而是以另一種身份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