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死一瞬

　　時間過得好像很慢，慢慢的才到了四月。鎮上的玉蘭花全都開了，鵝黃瑩瑩，粉嫩點點。嚴石家就種著一顆玉蘭樹，它是鎮上最晚開的了，還在醫院的李秋蘭說它是因為有幾個月沒人照顧才會這樣的。玉蘭花敗了的時候，李秋蘭已經恢復到了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樣子。她的身體和之前一樣了，能夠干任何的體力活，可是她卻沒有之前那么圓潤了，盡管如此，她瘦削的身體里卻有常人該有的力量。她的神情終究是變了樣，變成了頹頹靡靡的眼神，盡管她睜著眼，卻有一股沒睜開眼看人的感覺，她黑色的眼珠里沒有光芒，和眾人全然不同，這差別就像是玻璃與毛玻璃的區別。

　　李秋蘭站在石榴樹下，用她失色的眼睛看著。嚴石曾經告訴過他，過幾個月石榴花也要開了。是啊，石榴花開了，九月十月又可以吃石榴了，她還記得當初這棵樹的第一顆石榴是給了小滿。她還是沒法忘掉小滿，她怎么能忘記呢。雖說已經事情過去還不是太久，忘掉一個孩子是很難的，可她能夠看到未來里無論是十年還是幾十年，她都無法忘記當初那個孩子瞇眼笑著接過比自己大太多的石榴時的樣子，那是她見過最讓她動容的笑容，她也可以跟著一起笑著。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著，眼睛里重新閃著光，就像是一層水氣一樣。風吹過來，眼里的水氣沒有了，嘴角有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她知道回不去那個時候了。

　　她站在樹下，一直等到傍晚，就像是平時在那間小臥室里一樣。她想著如果死去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受，想著自己有那么多的事情還沒做，一定很遺憾吧。可是再想，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覺得遺憾的只是那還還活在世上的人而已，那么寂寞也只是活著的人能夠感受了。她想，如果我死了，嚴石會不會寂寞？可是她心里認為著，嚴石才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而郁郁寡歡呢，嚴石從來都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想到這里，她突然一笑，溫柔的眼神就像是回到了從前。

　　嚴石回家的時候，正巧樹上最后一朵玉蘭花落下來，只有嚴石看到了它。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李秋蘭，李秋蘭倏然一笑，說這就是緣分。這句話讓嚴石瞬間想起了突然黃三，他經常摻著各種悟道的話讓人很不舒服，畢竟這種話編出來，還是嚴石更有經驗。想到這里，嚴石的臉色突然一怔，僅僅一瞬間，他的表情又恢復到了原來的微笑。雖是一瞬間，可李秋蘭還是捕捉到了。也是一瞬間，她的深情也不再是原來的欣喜了，而是一種淡淡的心傷，與嚴石不同，這樣的深情從來都沒轉換過。她反復搓著自己的胳膊，好像是冷又好像是癢，是一種莫名的感受，讓人看著也會跟著不舒服起來。

　　“花終究是會落下來的呀，”李秋蘭突然張口，“我還以為能看見花落是一種奇遇呢。”

　　這樣的話讓聽者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合適。所以嚴石選擇了沉默，他盯著無花的花樹，發黃厚大的葉子干巴巴的，現在看來似乎也沒那么好看。他想著自己當初是如何選擇要種下這么一棵樹的呢，是因為緣分還是純粹偶然。他突然覺得有時候看著樹上的樹葉也是一種生活，至少此時可以什么都不想的去觀察它，或者有一個更好的理由去想很多事情。

　　這個花落的夜晚是沉默的，李秋蘭沒說過一句話，兩個人的交流依靠著眼神就足夠了。所以盡管是李秋蘭什么都不說，兩個人的生活還是會照常進行的，嚴石也只是會覺得她身體不舒服或是因為某些事情生了悶氣。若是在以前，他一定會為她遞一杯溫水，然后在睡覺的時候幫她加一

　　時候為她加一層被子。可是他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這就足夠了，如果自己真的身體不舒服的話一定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他能夠想到這里已經很不錯了。可是，等嚴石覺得李秋蘭快要睡著的時候，他還是為她掖了下被子，因為他有一種說不行的感覺，著感覺讓他認為這件事是必做不可。馬上就要入睡的人是不會因為某一件事情而睜眼出聲的，李秋蘭卻與自己的生理本能對抗著，努力讓自己緊閉的喉嚨發出聲音。

　　“我覺得不管是什么時候，都不會有以前的感覺了。”

　　嚴石“啊”的一聲脫口而出，此后再沒了聲音。李秋蘭已經睡下，盡管嚴石知道她其實根本就沒有睡著。嚴石躡手躡腳地換好睡衣倒上水，盡量輕聲地挪到被窩里。調整好姿勢，他還是不想睡覺。他想著剛才李秋蘭的那句話，他們確實和之前不一樣了，他們之間的感覺好像是以李茜蘭為中點，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之后的轉變好像就是以小滿的死去而變成了另一種形態。他又想起了小滿，他不可能忘記這個孩子，就算將來他的身邊會被千百個孩子團團轉，他也還是會想起小滿的。他覺得自己真可憐，失去了最愛的一個人，他覺得如果可以換，還不如他將自己剩余的全部生命時間都轉移到那一具已經不會動的軀體上去。想來李秋蘭也是這么想的吧，他這么想著，突然茅塞頓開，原來他與李秋蘭之間的感覺只是一種寄同情上的相互依存，他們都只不多是借著對方給自己一個生存下去的借口罷了。又或許，有這種思想的自始至終都只是嚴石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