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守夜

　　日頭剛剛落山去的時候，阿俏正好走進廚房。

　　阿俏準備從墻壁上取下擔挑去江邊挑水。想到晚上儺達要來，阿俏有心想把這個事情跟孊佬說說，進了廚房卻又一下子開不了口。孊佬見阿俏拖拖踏踏慢吞吞的樣子，就沒好氣地對她說，你看你自己，摯摯的站著做什么，又不幫洗菜準備炒菜，天要黑了，水缸又沒有水了，你沒有眼啊。說你什么好呢，都已經是有男人的人了，自己還不知道怎么做啊。阿俏哦了一聲，躊躇著來到孊佬身邊，鼓起勇氣悄聲對孊佬說，阿儺今晚要來。話剛出口，臉上就騰起紅云。孊佬抬眼看阿俏，這才笑笑說，來就來吧，怎么不說早一些，飯都煮到半熟了。你多加半筒米落鍋啊，還站著做什么。阿俏用米筒裝了米加到鍋里，又小聲說，我想多割半塊臘肉。孊佬看了看灶臺上方掛著的幾條山豬臘肉，馬上低頭洗青菜不回答阿俏，也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卻又抬頭看阿俏嘆了口氣說，割就割吧，剛剛好上了就知道心痛人家啦。

　　阿俏嘻嘻笑著挑起水桶出門擔水去了。

　　炒菜的時候，阿俏的孊佬把全部臘肉裝到一個碗里，從灶臺上方把吊籃取下來，把裝臘肉的碗放在吊籃里，蓋上蓋子，重新把吊籃掛回灶臺上面去。對剛剛挑著一擔水邁進廚房來的阿俏說，我把臘肉放在吊籃里，記得啊。又說，今晚炒了臘肉，到處是臘肉的香味，你弟呀妹呀鼻公靈的要緊，怕他們吵著要吃，所以我收起來放在吊籃里，不讓他們看見。他們一看見，就不得了。阿俏說，那就取出來一些，給他們解解饞吧。孊佬說，管他們！嘴上這么說，想想卻又馬上把吊籃取下來，打開蓋子，從臘肉碗里均出一些臘肉來。孊佬明白，廚房到處是香噴噴的臘肉味兒，阿俏的弟妹吃不到臘肉肯定不罷休，新鮮的刀痕也明明白白的擺在那里，逃不過他們鬼精靈的眼睛和鼻公的，到時候他們非要吵著要吊籃來查看不可。

　　吃過晚飯，阿俏燒了熱水，安排弟妹洗臉洗腳，天麻麻黑以后叫弟弟妹妹去房間睡覺。之后，阿俏走進廚房，把松脂點亮，取下灶臺上面掛著的那個吊籃，從里面取出臘肉，著手把留給儺達的飯菜收拾好，把留給儺達的飯菜放在另外一個提籃里，再把其他飯菜放到吊籃去，蓋上蓋子把吊籃吊起來。接著，阿俏走出廚房門口去觀察一下，見廚房門口外面空蕩蕩，覺得弟弟妹妹都老老實實地睡覺了，這才又回來提起提籃走出廚房，想不到被從干欄走下階梯的大弟弟碰見了。大弟弟已經十多歲，一般不會天黑就睡覺，有時候還要到鄰居家去玩幾支香的時間。弟弟大了，識得了很多事體，還鬼馬得很。正走下干欄階梯的大弟弟見到阿俏提著提籃，就噔噔地跑下來，他一邊跑一邊喊，姐，姐，讓我看看，我看看。阿俏知道大弟弟要看什么，轉身回廚房，把提籃掛起來，但是，弟弟跑得太快了，阿俏正要掛提籃，弟弟卻已經摱住提籃的邊沿要求阿俏打開提藍蓋子讓他看看。事實上，阿俏黑燈瞎火的提著提籃本身就引人起疑，加上一見大弟弟就急急忙忙的轉身回廚房的動作使大弟弟更加懷疑了。大弟弟非要揭開提籃蓋子看看不可。阿俏抬手把弟弟的雙手撥開，弟弟卻頑皮地偏要揭開蓋子，阿俏越這樣弟弟越懷疑。阿俏不讓，弟弟偏要揭開蓋子，偏要看。姐弟兩人就這樣你拉我扯，相持了好一會兒。阿俏知道，一旦臘肉被弟弟看見，儺達就可能連一塊都吃不到。相持的中間，鬼馬的弟弟突然惡作劇地放了手，阿俏身子失去平衡，一屎股頓在了門檻上，手上的提籃卻因為失去平衡摔在了一邊，哐啷啷地，留給儺達的飯菜倒在了地面上。

　　大弟弟一見這個情況，嚇了一驚，知道不妙，可能要挨孊佬一頓毒打了，還很可能無法逃得掉。但是，當他看見到散在地面上的臘肉，卻馬上惡人先告狀地大聲嚷道，大姐偷吃！大姐偷吃臘肉！

　　阿俏見此情景，心痛得哭了。

　　孊佬從干欄噔噔走出欄廊來看怎么回事，大聲喝問大弟弟，大弟弟重新報了一次，孊佬大聲道，大姐做什么關你什么事！大弟弟硬頸，說，大姐偷吃，我也要吃。孊佬喝道，什么大姐偷吃，這是孊佬專門留給你姐男人的。大弟弟一聽，便啞了。孊佬見阿俏哭，問阿俏又是怎么回事，阿俏說，弟弟把飯菜弄灑到地了。孊佬一聽，火氣就冒了起來，噔噔噔走下干欄，一邊罵一邊走來，大弟弟一見不妙，想要溜走，卻被孊佬快幾步攔著，孊佬揮起右手，幾巴掌掄下來，大弟弟便嗷嗷大哭。孊佬一邊打一邊大罵，打死你這個野崽，這么好的米飯臘肉讓你糟蹋了，剛剛不是吃了臘肉了么，還要吃。我看你個死吃頭，明日不讓你吃飯，餓死你。

　　大弟弟之所以有監督阿俏的想法，主要是因為阿俏和儺達搿雞對以后，阿俏常常過小干欄去。如果儺達住的近，這就是她的新家了，就因為儺達住的遠，阿俏一個人住小干欄孤單，她還是回家里去住。這樣，讓弟弟妹妹老懷疑阿俏拿什么東西到小干欄去自個兒偷偷吃。他堅持要看阿俏提籃里的東西，就是因為懷疑姐姐可能又拿東西去出，偷偷自個兒吃。

　　打了大弟弟，孊佬回頭對阿俏說，哭什么哭，還不趕快起身打掃一下，拿米飯放到潲桶去，明日好喂豬，臘肉拿去洗凈了再炒了還能吃呀。

　　阿俏噎噎幾下，然后抑制住自己，讓自己止住了哭。她站起來，按照孊佬的吩咐，撿了臘肉放到碗里，再拿掃把掃了米飯放到潲桶里，然后，取了米洗了米，一邊煮飯一邊把臘肉上的泥沙洗掉。飯煮好，再炒臘肉。她沒有把臘肉放到儺達的米飯里，把臘肉裝在另一個碗里，和其他剩菜一起放到吊籃里掛起來。她只取了一些咸菜窩到儺達的米飯里去，用提籃盛了，然后走過小干欄來，打開門，走了進去，把提籃放在旁邊，坐下來等儺達的到來。

　　阿俏沒有點松脂，她喜歡在黑暗中等待，儺達把她的心裝的滿滿的，她因此忘掉了與大弟弟的沖突帶來的不快。

　　蚊蟲嗡嗡叫，她裸露的脖子讓蚊蟲叮咬了幾口，癢得很，她抓撓了幾下，想了想，只好回到對面干欄去取了蚊蟲藥，然后把蚊蟲藥涂在手臂上脖子上和裸露的腳掌上。她仍舊坐在和儺達曾經坐過的地方，等待著。

　　月光從東邊山上慢慢升起來，給大地撒一地的銀白，蟠龍屯一座座的干欄茅頂被銀光映得煞白閃眼。月光透過竹籬笆的縫隙照在阿俏的臉上，使阿俏心曠神怡。想到儺達很快就要來到，阿俏臉上充滿了幸福和快樂。阿俏起身走到門口，站在欄廊上看大圓月光，看的脖子累了站的累了，阿俏才走回來，仍然坐在剛才坐過的地方，想著儺達，輕聲哼著美麗幸福快樂的歌謠。

　　大弟弟從鄰居家玩夠了回來了，走上干欄，窩到弟弟妹妹那里睡覺了。月光掛到中天的時候，阿舅也悄悄走下干欄來，去他的女人那里走夜去了。

　　銀色的夜安靜了，家里也安靜了。

　　等到差不多半夜了仍然不見儺達，阿俏心里很難受，甚至懷疑儺達可能不來了，她突然很想到干欄下面的院子去走走。這樣想著，她真就走了下來。現在，家里人大多都進入了夢鄉。孊傣老了，像小弟弟妹妹那樣先睡了。孊傣年紀大了，白日里卻還幫著做著好多家務。孊傣睡得不怎么平穩，呼吸一下子像打雷，一會兒像牛飲水，干欄好像被她的鼾聲弄得動搖了。弟弟妹妹的心里沒有事情裝著，天真純潔，沒有一絲要懷念的東西，他們也都睡了，并且睡得沉沉的死死的，他們呼吸平穩，打小無邪的生活真好啊。孊佬房間閃著光，點著松脂。阿俏知道孊佬的男人今晚不來走夜，這是孊佬和儺達搿雞對以后說給阿俏知道的。孊佬的房間有光，孊佬的男人就知道家里有事，他即使來了，見了房間的光亮也會退回去的。孊佬今晚也不織布，織布會發出咦浜咦浜的聲響，可能是沒有阿俏陪著，孊佬不想織布。或者是想給阿俏和儺達留下一個好的相會環境。還很可能的是，說不定孊佬正在松脂照明下拿舊衣服來縫縫補補。

　　干欄底層養著兩頭豬，十幾只雞，還有一頭牛。水牛正反芻這肚里的草料，嘰咂嘰咂的響，借著月光，阿俏能夠看得到水牛斜趴在地上，擔著頭像一盤磨。雞籠里好像常常鉆進老鼠，弄得大雞咯咯叫，小雞唧唧叫。那兩頭半大的豬睡得最好，它們都一樣大了。僠琓分發養的種豬，年底就可以劏了過年了，一頭自己留著自己吃，一頭給僠琓。雞是自家育的種，大了也分一半給僠琓。牛是僠琓的牛，各家分養著，平時用來犁田犁坡，耙田耙坡，省不少人力。

　　阿俏的心十分滿足。

　　只是，儺達還沒有來。

　　夜變得深了，月光真要移到中天了，卻仍然沒見到儺達的影子，阿俏的心開始著急起來。阿俏也跟蟠龍屯的后生們去城里趕過歌坡兩三次，知道城里到蟠龍屯有多遠，不要說日過中天就來，就算吃了晚飯啟程，力壯的人撐的竹排快，這時候也差不多來到了。難道半路上出了差錯？或者他根本就沒有來……

　　突然，一個不祥的念頭在阿俏的腦子閃了出來，這一閃念讓阿俏嚇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藍云屯僠琓的甥崽是什么人，他那樣的人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來！莫非……阿俏不敢想下去了。

　　接著的等待對阿俏來說實際上是煎熬。阿俏恨自己不是一個男兒身，不能馬上跑到江邊去，從草叢中拖出一架竹排，向上游奮力撐去——天，要是自己是一個男兒身，儺達也不會吃著這樣的苦頭了，也不會天遠地遠的跑到這兒來走夜，來跟她阿俏相會了。

　　阿俏著急得坐立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剛剛坐下來，馬上又站起來，站起來了卻又不自主地坐下來。她頻頻地走到門口去張望，伸長了脖子往江邊的來路方向張望，那怕能夠看見一丁點黑影，對阿俏來說，都是一種安慰。

　　月光已經開始偏西，卻仍然沒有儺達的信息。沒有見到儺達，阿俏心里像被一個魔鬼抓撓一樣，煩燥難受極了。突然，雞啼了，阿俏嚇了一跳，隨著此起彼伏的雞啼聲，阿俏感覺自己已經跌落深淵，暗無天日。第一遍雞啼好像沒有休止，啼了好長好長的時間哦，雞啼慢慢隱去以后，蟠龍屯又是一片寂靜，靜的多么嚇人啊。

　　突然，寂靜中阿俏聽到小干欄外有異常響動，她覺著應該是儺達了，她馬上站起來跑去開門，果然，只見儺達挨住階梯邊上，抬起右手向她揮了揮。阿俏以為儺達累了，馬上走下階梯，扶住儺達，正想問儺達什么，突然她發現儺達左臂血肉模糊，身上都是烏黑的血塊，她知道出大事了，憂痛攻心，她嗷地大喊一聲，軟塌塌地就癱在儺達的身邊。

　　阿俏孊佬本來睡的就醒，第一遍雞啼的時候她就醒了，當她聽到阿俏嗷的一聲大叫，覺得發生了什么事，馬上起來，跑下干欄就直向小干欄奔過來。當她來到小干欄下面，發現阿俏和儺達都癱在地上，知道事情不妙，她馬上拿指甲刺阿俏的人中，把阿俏救醒。清醒過來的阿俏急忙做孊佬的幫手，把儺達身上左臂上被大南蛇咬爛的傷口清理干凈，找來了草藥給儺達敷上。做完了這些，天已經蒙蒙亮了。

　　阿俏輕輕地抱住儺達的頭，靜靜地看著他。在松脂火光中，儺達苦笑了一下，他呆呆地看了阿俏一會兒，嘿嘿笑了一下，卻沒有說話。儺達實在太累了，他閉了眼，不一會兒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