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于回到清霽堂,再見他的梅花、云子和親情溫暖。張婉儀拖著病體,無力再為他斟一杯豆蔻熟水,只有輕輕為他擦拭手上傷口的力氣了——她眼淚時而不小心落下去,滴在他手上,剜心般痛。
他固然此番平安回來了,日后的路,當真還能像從前一般平順么。
趙瑋換了王服梳洗干凈,卻洗不去脖頸上醒目的淤青。母子四目相對,分別的時光里各自經歷萬般艱難,好在還有此刻。
喘息片刻的功夫,又要應對宮中陣仗了。
她告知趙瑋此番得救林林總總,從秀王講到皇甫坦,從皇甫坦講到那日雪中引領高宗的神鳥。趙瑋眼神清朗地注視著張婉儀敘述中的面孔,才不過幾個月,他就成長了。聽聞她這一番辛苦,心中縱有大感動,亦不過緊一緊她放在自己掌中的手,給她相當克制的安慰。
看上去比從前更添男兒氣概。
城府?
或許吧。如果吃過一次痛,還會忘記疼痛的滋味和代價么?有人也就忘了,才需要痛第二次。可有的人,自此記得住,忘不卻。當你身邊有另外想保護的人在時,你的平安與否便不是可以自作主張的事——釋懷的代價反更重些。生于宮中,趙瑋終于懂得自己需要學會的與其說是原諒,不如說是戰勝。
贏了才有說不受疼的資本。贏了才有說要不要罰的資本。沒有贏,就一切都掌握在別人手中,只有祈求他人原諒的份兒。他開始積蓄力量:
“此番相助,我該去謝秀王的大恩。”
秀王府,他終于清楚這個地方在兒時離開之后對于自己的真實意義。它并非一個緬懷前生的墳塋,而是他今生將面臨的無數辛苦戰役中的休養地、忘懷谷。他脫下王服,改換便裝帶了幾個宮中親信侍衛便出宮去。
趙瑋心懷滿腔誠意,心中感激這位及時出手的“生父”。他也有點怯,怕對方仍然冷淡避嫌,秀王府的大門依舊對他緊閉。
到了才發現,不單大門緊閉,就連往日站在門前四時把守的護衛也全都不見。
剛走近門前,就聽見院內一陣喧嘩。門后鎖聲轟然而至,緊緊地,及時地關閉了王府大門。
趙瑋雙眉緊鎖。陣勢不對,出事了?
叫侍衛上前叩門,但王府大門就像被鐵焊住一般,紋絲不動,無人應啟。聽著門內傳出的越來越張狂的叫罵聲,趙瑋分辨仿佛是秦僖的聲音。他撇下眾人,依循記憶里的方位,自王府后門進入。
果真是秦僖。因他派到秀王府當差的眼線遲遲不歸,來向秀王要人的。秀王不過是一個被冷落在政治邊緣的閑散王侯,怎敢扣押他秦相爺府上的人?秦僖不說是探子,只說是他家遠方親戚之子,借題發揮更一再追問秀王,是否暗地里同普安王通氣?助他回宮——否則那日趙瑋何故在市井稱自己為趙伯琮?這些,他早已打探到了。羅織罪名是他從小便需學習的權謀之術,與趙瑋一段恩怨,看來是預備叫秦熺先拿來發揮了。
他那“親戚”到底知道了些什么秀王府中的秘密,要被堵住嘴巴?現今生死不明。秦熺搬張椅子坐在院中,一副審問的架勢,囂張道:“要么在下便去問問父親,要父親來查這里的底。”
秀王拂袖,只當他是小丑。皇家氣度猶在,叫龍大淵來打發。
龍大淵挑來肩上一根粗木扁擔,護主在前:
“都瞎了眼嗎?王府也是你們這幫猴崽子耍得的——”
秦熺啐了一口痰在地上,自顧自地:
“王爺,我不同狗講話。只需你來告訴我,人去哪了?也是父親要我來問的。你清楚說了,我即刻便走。這大太陽底下坐著也難受。”
“你!”
龍大淵受不住辱罵,卻被秀王攔住。他頗為無奈道:
“既是秦相爺要問,想是重要的人。大淵,你是總管,可見過那人?”
龍大淵耿直地表明原委:
“回王爺,小的知道他。他叫秦仁,叫仁,卻不仁!鬼頭鬼腦的一到府上就四處打探,人緣也差,不多時王府上下都得罪遍了。小的看不過他,便叫他去門口站遠點,哪想那日他竟溜了,誰知去哪里鬼混。”
秦熺像聽出什么似地躬身道:
“那日?王爺,哪一日?”
秀王勉強笑笑:“我這里四時不變,日子都分不清了。”
秦熺自袖中掏出一把扇子,太陽底下慢悠悠地扇動,眼睛斜著秀王:
“聽宮里說,張婉儀前幾日出宮頻繁呀——
秀王臉色兀得青白了——還是逃不過這些人的眼睛。即便他這里做得干凈了,宮里,市井到處都有眼睛在看。秦檜已掌握了大多數情報來源,故而該知道的他們早知道了,那么此番來秀王府,要人只是個借口。他鎮靜地:
“宮中妃嬪的事,本王概不清楚。本王勸公子和秦相爺,也不該太清楚。”
趙瑋站在院中一棵樹下,觀看兩方。身后侍衛耳語向他,保不報秀王爺?他心中有兩種聲音僵持不下,只努力地平衡著。秦熺又是一笑:
“王爺跟我裝糊涂?張婉儀出宮那日,便是我那親戚失蹤當日。如此不難想到,王爺叫他消失,是他見了什么不該見的……”
秀王腳步慢慢走到秦熺座椅面前,抑制又難抑制地,沉著聲:
“大淵——撤座,送客!”
龍大淵一把扯起座上秦熺衣領,將他向地上扔。秦熺大叫來人,不多時四五人齊力上前又將龍大淵制住。龍大淵忙喚來王府上下家奴,這些在王府中聽命龍大淵久矣的家奴個個手執家什,拼死相抗——秀王本只想出一出怒氣,哪想雙方一旦接觸上,拳腳糾纏,竟不聽他的了。王府內一時雞飛狗跳,盡是拳腳碰擦聲響。
秀王急得亂轉,聲聲勸阻,奈何一介文弱,正焦躁時,回身見遙遙樹下,站立一清俊公子。他視線有些為烈日模糊了,依稀辨認著。
趙瑋與秀王四目相接。見自己昔日家園深陷災禍,心境復雜。
他回身對侍衛說:“保護秀王爺!”
可話剛出口,眼角掠過秀王突然出示的手勢——他向親子擺手,說不行。
趙瑋艱難地目睹已經年老的父王在雙方平息后,收拾遍地破敗的瓷片、木頭、扶起歪斜的座椅。他坐在剛剛秦僖坐過的椅子上,望著在四方腳下叫痛的家奴——包括龍大淵,他被秦僖手下攜帶的匕首割傷手臂,鮮血順著他黑紅的皮肉汩汩向下……
秦熺拍拍身上灰土,收攏手下,徑直站去秀王身前:
“秀王爺,今日之事我秦家記下了。”
“公子好走——”
秀王抬頭怒視這氣焰熏天的權臣之子。皇族昔日威儀,亟亟危矣。
秦熺去后,仍有些氣力活動的家奴紛紛一副垂喪之色清理王府,就連逞勇好勝的龍大淵也負了傷,下去包扎傷口,只余下秀王一人,坐在院中。他想起什么似地向院中角落回望,趙瑋還在那,卻是跪著——
他滿面淚痕率三五侍衛一齊跪著。他不能出手,不能顯露身份——因這身份和秀王府的聯系已遭懷疑了。有一度,他想什么都不理,只救自己的父王……可,秀王替他說了禁止。禁止如此行孝,禁止如此犯險,禁止功虧一簣。
秀王對他做出的第二個手勢是,走。
趙瑋抹干淚痕,他的確應該走,并且再也不許來。他的到來,對秀王府永遠不會是榮耀,是災難。
“王爺,接下來去哪?”
走出秀王府,侍衛問他。趙瑋搖搖頭,他心中有一個可解憂傷的地方,只是太需要運氣來決定能否去的——他的梅花世界,那個需要匯集天時地利人和才能相逢的女子。詩梅,他在心里叫她一回,仰臉還是熱辣的太陽光。他覺得自己不配此時見到她,上一次他為母親的死亡超度,這一次他卻做了父親受辱時的旁觀路人。
“回宮去吧。對了,叫你們去尋覓良醫,怎么樣了?”
“問了有七八個了,都說醫得好。就是婉儀娘娘說了,不愿見生人。”
“那也要醫,”他口渴了,與侍衛們坐在一茶攤上,兩碗冰鎮鹵梅水清甜解渴。他越是品嘗到甘美的味道,越是想念張婉儀曾經帶給他的少時溫暖。他太留戀,也就太恐怕失去,哪怕強留,要留她在世間多一天:“都帶進宮里去,我先見過了,再命他們小心醫治。”
“店家,鹵梅水再來一碗。”
旁邊座位上不知何時來了個掛面紗的人。他將白瓷碗捏在手里,里頭淡粉色的汁水汩汩落進他喉嚨,像飲酒。趙瑋剛剛留意見他,那雙面紗上的眼睛便施咒一般在他心上敲打了一下。很輕,但意圖明確。
他剛剛懷有對那人的好奇,那人卻起身向外去了。茶攤老板喚住他,要茶錢。那人緩緩轉身,視線對著旁邊桌上的趙瑋,坦然得像老朋友:
“請這位公子付吧。他心里愿意呢。”
趙瑋淡眉一笑,覺得有趣。自去叫侍衛付清茶錢,自己跟隨在那男子身后,看他究竟出什么招。走到城墻底下,那人突然站住,戴面紗的臉很近很近,露出眼底多一分的確認來:
“普安王,鹵梅水的甜解得了您的苦么?”
趙瑋早認定他非俗客。盡管如此,聽他一問還是心驚:
“閣下是?”
男子站定,眼光拉遠了又離近了,上上下下,前世今生端詳個遍。再回到趙瑋眼中來,視線碰著視線:
“在下皇甫坦——來成您的事。”
他話語輕飄飄,一句微弱的心聲。卻講得二人各自震蕩了。他眼光如此純澈,倒像個深情赴死的義士,不同于趙瑋之前對他想象的種種面貌。皇甫坦取下面紗,雖已年過三十,眉眼比起少年并未污濁模糊,反更平添風霜的引誘。飄逸混雜邪氣,從骨縫里滲出來,本身便是咒語。忽地他極盡恭順向趙瑋施禮:
“在下于秀王門前等候王爺已久。我知道王爺必要出宮謝恩的,王爺是大孝之人,古今罕見——否則在下那只鳥兒,也未見能交差了。”
趙瑋心上,有一種他沒曾捕捉過的感受在輾轉。他不同于趙瑋見過的任何一個人。上到帝王、權臣下到一個奴仆,他身上沒有絲毫相似的氣味。張婉儀的敘述看來并非一個故事,皇甫坦所說也并非一句夸口——他能成事,助自己成全大事。
這也是皇甫坦自己的所求吧。趙瑋恍惚中也能看清對方的心,那是一雙帝王家與生俱來識人的眼睛。他還很年輕,那樣一雙眼睛看能看的很通透。皇甫坦的野心從一開始就未能蒙蔽趙瑋的觀察。他小心把控著與皇甫坦相處的分寸:
“母妃同我說過您的事,您布控一切,救了我。趙瑋感激不盡。”
“僅僅是感激么,”他盯著對方,“王爺不像吝嗇的人。”
這根本是“要求”!趙瑋從沒被人這樣明目張膽的要求過。大多數人的要求裹著禮貌得外衣,夾著人情的內餡,圓熟適口。可皇甫坦不講任何規則。他有些不悅,以玩笑調和:
“當然。如果吝嗇,一碗鹵梅水就足以錯失與您的緣分了。”
“那就帶我進宮。”
他目光灼灼地向著趙瑋。
趙瑋思忖片刻,向遠處走了幾步,再回頭看他。皇甫坦還是那種眼光,跟隨著這游走在他一盤大棋上的重要棋子——趙瑋隱隱嗅到利用的氣味。他厭惡這種味道,但眼下,他需要被人利用,需要成為一把武器。只有先成為他人的武器,才能自己生出鋒刃來,神擋殺神。
他悠悠問對方:“進宮后,我該如何安排您?”
皇甫坦目光放得柔和了,只道自己沒看錯人。他向趙瑋自薦,說張婉儀的病只有自己醫得。那些草莽郎中全是誤癥的。只需用他一個,張婉儀便有救。
他知道自己將在她蒼白生命中占據最后一個重要位置。
是一個偶然逢見的前世冤家,或許在前世,她先欠了他,才要他今生被命運放逐,以道士身份為她續命,為她重新鋪展生命長卷,在末尾落一個他私家的款。那枚款,曖昧而倉促,然而蓋棺定論了,她一生最后的時光,如朱砂印泥那般鮮紅香艷。
張婉儀自病榻中懶懶地起來,由趙瑋攙扶著,一口一口吞食碗中苦藥。趙瑋說今日請了新大夫,給她看一看……趙婉儀無奈地搖頭,想說不必了,可一只手兀得掀動宮紗,自殿外縹緲視線中一點點離近了,從趙瑋手中接過藥碗,苦澀的藥氣自他手腕舀出一勺,竟被化解有奇妙的甘香。皇甫坦面紗后的臉像夢中一樣清楚。
他哄她:“今日不同往日,是我開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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