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下午五點鐘，張醫生準備下班。李唯還坐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像個剛剛被催眠過的病人，面前癱了十幾頁字跡潦草的紙。她說，她難以想象一個人可活出另一個世界來——在一個精神病人的腦袋里，這比所有作家還天才。“是否真的存在張嘆和陳念？怎會無端冒出這兩人？”她問。

　　“跟病人的生活經歷有關。也許是見過的人，也許是偶然在哪看到的名字，也許是幾個認識的人性格的拼湊……總之是假。”

　　他脫掉白袍，換上自己的薄西裝外套，走到女人面前去端詳她一陣。見李唯沒有反應，俯身收拾桌上那些紙張。

　　“真的不存在囚禁……一類的事么？”李唯伸出手去，按住那些紙張的一角，抬眼看他：“全社會都在關注這件案子，甚至人們對陳素心本人的關注超過了案情本身——讀者想知道惡魔是如何變成惡魔的。我需要知道全部資料，還有么？”

　　“我也需要知道你的誠意。”

　　張醫生手下發力，李唯怕扯碎了，較量之下紙張被對方收回手中，重新放進柜子，整齊收理，珍貴藏之，鎖好。

　　“可我還不能確定這些事的真偽！讓我去見她，讓我親口問問她，和她交流，之前我只對陳素心感興趣，現在我也對那對夫妻感興趣，他們——或許跟陳素心殺害趙易的案件有本質聯系。你是心理專家，你該比我清楚這些聯系，你可以幫我的……張醫生，做好了，這是大廣告，于你于我。”

　　“她是病人，不是見誰都會說話的。更不一定會說出你想要聽的話。之前來過多少記者，專家，還不都是碰壁。何況這對病情沒什么好處，我們也要人道些，為病人考慮。”張醫生又站回到辦公室正中，勸離的語氣。

　　她看著張醫生，定定地：“她一定會跟我說話。”

　　“為什么？就因為你曾做過介入她們婚姻的第三者？”他笑意親切而荒謬：“李小姐，本來我對那些八卦報道沒什么興趣的，可事關我的病人，我也要了解。你的身份……就算見了她，也說了話，一旦她大受刺激做出什么……我可是不敢再經歷一回眾人唾罵了。”

　　“我而今何嘗不是眾人唾罵。”李唯笑笑，眼圈則泛紅：“不寫這文章，我活不下去。”

　　“李小姐，何苦來。明天再談吧，我該回去了。“

　　李唯一臉茫然困惑……然后乍然地清醒：“或許，我見她時，您在旁邊給我指點——用催眠，用心理戰，用電擊……什么好用用什么。”

　　張醫生淡淡一笑：“這樣不是有點殘忍么。”

　　“我只想寫出真相！她殺他是因為她心里的魔鬼，不是因為我！我不欠任何人的，因為根本從頭到尾，也沒任何人給過我什么！”

　　她突然閉緊眼睛喊出這些話，雙顴微紅，臉上浮沉了很恍惚的神情。半晌睜了眼睛，男人的身影落在面前，很溫柔，很可信的樣子。她觸見他的羊毛呢外套，很想靠上去，很想念一個人。那個人曾看穿她堅強鎧甲下瑟縮著的不過是個小女子，他的小孩子。他的聲音突然在寧靜了的醫院中傳遞她耳邊，空空洞洞地說：“我喜歡你——因你不知道我是誰。”

　　趙易死了。沒人會再站出來保護她。男友也因此事離開她，嫌惡，憎恨，躲得遠遠地。她守著再無人有膽量沾染的美麗，和文字——后者將她拽進這個深淵，也只能由后者把她拉出去。不是任何一個男人，她不再相信男人。

　　她靠在張醫生手臂上，只是借他一點溫度和相似的包容：

　　“你幫我。“她聲音細細的。

　　他忘情地摟住女人柳弱腰身，手上發力，心里咬牙，在齒間道：

　　“早這樣不好了。“

　　“何時能見她——“她忍受。

　　“你喜歡越快越好，便今夜吧。都下了班，人少些，你想怎樣就怎那樣。”

　　“她會配合么？“

　　“她會嚇死，”他的嘴唇黏膩地在李唯耳垂上蹭，說：“因為我猜，張嘆是我——和李嘆的融合，那個死掉的瘋子。而陳念——是你呀，李小姐。我們都是她的仇恨和牽絆。”

　　再見陳素心的時候，隔著一扇厚如磚墻的玻璃窗，她頭發理得極短，花白，且參差不齊，人也骨瘦，又靜又小。露在外面的皮膚上盡是深淺不一的淤痕，右手手背上纏了厚厚一圈繃帶。李唯試著叩叩窗，對方木訥地抬起頭來，竟說：

　　“我給過錢了。”

　　玻璃窗后是一間約十平方的小屋子。一張床，一個小床頭柜，窗子又高又小，被嚴密堅固的鐵欄圍著，像凄涼監獄。房頂有只同樣掛的高高的簡易白熾燈，墻角有便盆，每日有人清理，防止她將屋子攪得惡臭——這樣的病人連身份都喪失，極難自我料理。她們日日恍惚在自己營造的清醒世界里，與你在窗外所見并不一致。

　　陳素心身著院內統一的病號服，身前繡了名字和編號，但她自己從來讀不出。她是誰？被單獨隔絕在這里，從沒有人再這樣問她，所以她可是任何人。

　　你看著她——你也可是任何人。

　　夜里七點半，沒有人知道張醫生和李唯會出現在陳素心病房前。張醫生鎖好走廊通道，將時間靜謐地禁錮在這里，和這女人一樣，生人勿近，只留給他們兩個“正常人”做救世主的空間。他們可以問她任何問題，用任何方式，陳素心像只白鼠一樣不值得憐憫，因她沒有身份，而外界唯一認可她的身份，是十手所指的“噩夢”。

　　他二人則是“天使”罷。張醫生早前將陳素心一案在報紙上的相關報道貼近了，拿給久居病房的女人看。她嚴肅地繃著臉，一直在房間里亂轉，最后自己轉到這張報紙前面，五官扭曲顫抖，手掌攤開，表示不信。

　　“她把你當成售貨員了。以為從你處買了報紙看。”張醫生親昵地對李唯笑笑，他們坐的很近，像一對心意相通戀人——剛剛開始的。此刻在動物園里約會，對陳素心指點：

　　“我猜現在她極度困惑呢。我們之前也嘗試過給分裂病人這樣做，用鏡子。結果……都很起效。”

　　“你知道自己是誰么？”

　　李唯沒理會身邊人的溫柔，一心對著陳素心的眼睛看。剛剛陳素心的表現使她驚悸，在李唯舉起鏡子給她看的時候，仿佛就見到自陳素心身體里飛升出一個靈魂來——而另一個靈魂則受到碰撞，微微破碎，空氣里漂浮著靈體殘缺的部分。張醫生在李唯和陳素心見面前，將一個女用化妝鏡交到她手里，說，這個比電擊催眠都更能派上用場。最后，李唯享受這觀賞痛苦的體驗，再一度將報紙壓在玻璃窗上，緊貼著女人眼睛，說：

　　“看，報上寫幾號？三十一號——不是三十號。都已經過去了。“

　　果真——陳素心在經歷內心巨大震蕩后，面無表情，行尸般坐在那。是呀，好像很多事情都被搞錯了。三十號，三十一號，男人，還是女人，殺了還是沒殺……陳素心如置一場大夢，偶然的醒來。

　　“我——是——陳——素——心。“她緩慢地說。

　　然后，她打量李唯的臉，面上慢慢浮現一抹嘲笑。

　　“李小姐，你害我好疼。“

　　“我們是在幫你，“李唯一徑沉著地說，”我答應過會來看你，我做到了。你是否有什么話要同我說？“

　　“我等你很久很久。“陳素心說。她抬起自己兩只手臂，然后做出自我擁抱姿勢，仿佛在安慰。她努力將自身在椅子上佝僂成一個繭，喃喃道：

　　“你做了什么？我好像斷肢那樣痛。“

　　“不過是暫時斷掉那些害你犯罪的壞人格。“李唯說，沒想到陳素心登時抬眼看她，仍是那極深極細的一雙眼，黑洞洞地：

　　“讓你清醒一些，好能回答我的話。張醫生說，你這些人格輕易殺不死的，像壁虎的尾，受了傷不過暫時隱匿起來，不致斷絕。你不要太仇恨。“

　　“我更仇恨你遲遲不來看我，“陳素心說，“害我好孤獨，等了好漫長一陣，任人擺布。我記起那些報道了，外面是否仍在熱議我？很多人知道我么？”

　　“你居然關心這些。”

　　陳素心笑笑。張醫生露出會心的笑意，對李唯，也對陳素心說：

　　“這是病人的普遍心理。像小孩子，渴望得到關注，可不知道用什么辦法才好。否則她何不就干凈利落砍他一刀，非要細碎成那個樣子……陳素心之前一直在家中等待趙易，無交際無親友，太想人關注了。”

　　“且你殺了他后，可以死，為何還活著？還要我做你的證明，知不知道，我被你害苦了！”

　　李唯又再激動起來。張醫生按住她一雙手，試圖安撫，被她狠狠抽出來，壓在玻璃窗上，再按耐不住地對窗里人吼：

　　“你知不知道我才二十出頭！每天都有人罵我，在生活里，在網絡上，在每一條街上……我還有什么快樂？自由？就因為你！你大可清清靜靜殺了他，何必還誘我出來見你殺？可笑那時候我還有些可憐你……”

　　“現在，你不可憐我了么？”她突然問。

　　“我可憐我自己。”

　　“李小姐，”陳素心低低地說：“我也可憐你。”

　　李唯臉上一陣白，更輕蔑地笑她：“不需要。起碼我活得比你真實。我現在才明白，你以深情之名，愛的不過是自己。“

　　“你錯了，若我最愛是自己，前半生便不會這樣活。“

　　“可你殺他！又利用他！“

　　“算利用么？“陳素心掛了一個微笑，婷婷地將臉孔托在手掌上，發覺當自己靠近時，即便隔了一扇玻璃，李唯還是本能地后退：

　　“我只想討個公平。他欠我的紅塵，熱鬧，言語——死后償還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