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直放同一支歌的。”

　　李唯坐在張醫生辦公室內采訪他有關精神病病理的資料大約快半小時，走廊上一直播放同一支歌曲，聽音色是張學友。二人借這個話題令各自休息片刻，談話氛圍開始輕松，張醫生示意李唯喝點茶，剛才她一直發問做筆記，漂亮的玫紅色嘴唇有些干裂了。張醫生露出溫和的笑容，解釋道：

　　“音樂時間就是這樣，很能放松病人精神的，令他們感到舒緩。也換過其他曲子，病人們普遍都喜歡張學友——我們醫院充分尊重病人的合理訴求，不過分就都盡量滿足。”

　　“看來之前的確是媒體夸張了。您很盡心地在照料病人。”李唯捧起茶杯，有點小心有點遲疑，抿了一口。自經歷陳素心事件，她很少飲外面的水喝，杯弓蛇影。張醫生一時有點恍然，李唯警覺的樣子令他想到另一個人。她們臉孔不算相似，但神情可說一模一樣——見過太多患者，張醫生自信記憶不會錯。

　　“盡本分吧。醫院經過上次病人自殺的事，也在反省，現在對院內所有物品都嚴密檢查，早晚一次，確保不會再有尖利物品出現。對那些危險的病人，則實施單間隔離，允許探視，也可保證他們與外界接觸不致隔絕，同時保證其他病人和醫院工作人員的人身安全。”

　　張醫生說，然后看著李唯每一個舉動，每一個表情變化。李唯眼里放光，很興奮似得放下杯子——剛剛所有鋪墊似乎都為這一刻。

　　“陳素心也是危險病人了——她，允不允許探望？”

　　張醫生的笑容收斂一些，他轉動身下椅子，身體側對她，似乎這是個相當不該提的話題。可他并沒有直接拒絕，這段猶豫的時間給了兩人思考的余地。一開始他在家中聽聞趙易遇害一事時，驚悸之余心里也有點松弛。陳素心曾在院中接受治療，如果不是媒體狂轟亂炸，在李嘆自殺事件中裁紙刀的出處上揪住不放，醫院根本不會有關門遣散病人的事情發生。像陳素心這種人便不會流落社會。可見張醫生的重要性，即將發揮得到重視——果然此事在報道后引起全國熱議，陳素心作案手法之殘忍驚悚，案件之獵奇詭秘，吸引每一個路人自覺參入其中，在追索真兇的道路上無益而有趣的搭上一程——有一種聲音越來越響，從精神病理角度為陳素心洗冤，殺人者可能只是她一個分裂人格，而陳素心不過是一時傀儡。這聲音發起者正是張醫生。

　　一時謗譽洶涌。批駁者大罵他為搏眼球顛倒善惡是非；擁躉者則站在女性立場從發掘出的陳素心一生軌跡中可憐其孤單，痛苦。張醫生洋洋灑灑以陳素心事件為對象寫了七八篇論文發表，又站在行內精神分析領軍位置，借女人一雙染血手掌，托舉他重回故地，將醫院開起來，權威更勝。

　　同時，也再將女人關起來。

　　除去之前那點污跡未完全清理干凈，張醫生的白大褂上可說清白，遠遠看去如玉君子，濟世救人模樣。

　　李唯知道之前女病人自殺一事內幕隱情，陳素心曾對她自白過。這事情，恐怕只有自己清楚。她試探張醫生：

　　“我見她，是為將這事情原原本本寫一個故事出來。陳素心最后時刻都同我在一起，我知道很多他人不知道的事，一些她不講，別人猜也猜不對的事。”

　　張醫生眉眼沉落下來。他隱約知道李唯暗示的是什么。是啊，他也一直疑心，那把裁紙刀怎么會落在李嘆手里？又怎么那樣巧她會挾持那日來訪的趙易。可李嘆是個瘋子，關了快十年，誰能控制一個瘋子的神經？

　　他看著在一旁等自己回復的年輕女子，對方眼神里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老道。這樣的女人可以一時千嬌百媚，也可以下一刻就變臉談交易——張醫生在心里笑笑，誰能說這不是種精神分裂呢？不過這類人尚能依仗理性罷。

　　張醫生本還想套出李唯的話來，這想法在靜默中一分分夭折了。

　　她分明是來做生意的，一開始就是。

　　“我讓你見她，”他淡淡說，“但你寫的東西，一定要為我們醫院說話。且你寫一部分，我有權利看一部分。“

　　李唯臉上繃緊的皮膚立刻一垮，透著淡淡的釋然。自得的說：“可以，有什么不行？張醫生也喜歡看故事。”

　　“我每天都看許多故事，不是小說，是病人日記。醫院布置大家每天記日記，這些日記每周會交我檢查，算是跟蹤治療了——跟蹤到人心里去。”

　　“陳素心也記日記么？”

　　她心頭顫抖，兩手交織在一起，用力地按壓。陳素心的言語，陳素心的苦痛，陳素心眼神里的黑洞又吹進她記憶中去了，或許李唯早注定一直做她的看客。她記得陳素心對自己說過，她才華勝過趙易的，只是那個男人從未關注過。

　　她都寫下什么？李唯從沒這樣迫切地想讀一個人的文字，這種迫切甚至超過和陳素心本人見面——因為從和張醫生的談話里，她清楚陳素心身體里一直有多人紛爭，她不想和無關的人對話，只想深入最核心的她。

　　且文字沒有手腳，不會傷她。

　　李唯看著張醫生對自己點過頭，轉身去旁邊一個柜子里搜羅，盡是一摞又一摞的紙頁。她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深淵的核心——

　　她還是怕。她只怕連陳素心的文字都有那種勾魂攝魄的力氣，將一個人靈魂釘住，然后生生，生生嚼下去。

　　張醫生把數十頁裝訂在一起的紙張交給她時，提醒：

　　“你可先看看。不過陳素心寫的，不一定是陳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