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攤手攤腳地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看上去像只弄皺了的紙人。陳念尚有意識,甚至應該說她的頭腦很清醒,傷的很重只是視覺上的錯感。她慢慢伸縮手臂,將力量的意識注入每條肌肉,嬰兒學步般從爬行開始,艱難地移動……時間變得漫長無盡,每個動作花耗時間都比預想中長。她感到有些絕望,而絕望就誕生在蓬勃希望之中——她還可以試一試嗎?手腳雖傷,可不再受捆綁,能逃得出的。趁丈夫沒回來,爬也要爬出這個家。
陳念很少有這樣堅韌果決時刻。她一面用力向外,手腳并用試著站起來,一面想自己若早些有破釜沉舟勇氣,或許不會一直為他鉗制,忍受這許多屈辱。這會兒精神力量灌輸全身,女人不再甘心弱者身份,應該說她即使甘心,命運也不許。這與求生本能相悖,當尊嚴、身份都被踐踏碾碎,活著才是最珍貴可靠的。
活著——曾經她花蝴蝶般招展,仗著年輕資本不斷地在煙花燦爛中旋轉,歡笑,享受男人垂憐眼光落在身上輕微且溫暖的良好感覺。她是那樣懂得低調的推銷自己。男人喜愛她這樣的女子,像喜愛一顆渾然天成圓珠子,輕巧把玩,不忍發力,令她始終持有矚目的熱度,而那熱度剛好,不燒身。
此刻呢。站起踉蹌行了兩步,結果痛得不支。她的小腹——全身上下,尤其是兩肋——好痛,仿佛是一個破碎邊緣的塑料袋,兜著淤沉破裂的血肉和骨。余生都很難忘記這樣的痛,和張嘆一樁婚姻,將自我爆裂得灰飛煙滅,每寸皮膚都暴露在烈日下灼灼的痛。
陳念聽見物體滾動的聲音,眼睛看去腳下,有一桿鋼筆。
你不是要看么,戳爛你的眼睛,讓你看個清楚。
陳念忍著劇痛彎下腰身拾那支筆。她并不很明白在時間分秒必爭時刻,為何還要花力氣做這件事。她只想到張嘆眼珠爆裂的樣子,那雙陰鷙的眼睛終于看不清所有,終生與黑暗相伴,結兩團堅硬的血痂……陳念逼迫自己放松,精神放松,攥住鋼筆的手指卻個個緊繃,蹣跚而堅定地向門口走。
十五分鐘后,在監控探頭下一個男人原路返回,他鞋底有血,出去時踩了幾個一半一半的血腳印,再回來就踏著那串腳印,血跡則干掉了。他手里抓著一個女人化妝用的小鏡子,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報紙卷。
掏出鑰匙開門,門后的房間空空蕩蕩,四壁冷清。張嘆恍如進入夢中世界,一時分不清東西,也看不見過往熟悉的陳設布置。他見有一把椅子立在房中,就坐上去,見有一杯水放在桌上,旁邊幾片白藥片兒,就吞下去。報紙抽出來,攤在膝頭,很認真的從社會版看起。
今天是三十號。他看了一眼報上的日期,又看一眼墻上掛表,上午十點鐘。張嘆突然發覺自己與時間的聯系——就像你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誰,命中注定做什么事,靈光乍現的感覺,十分難得。他坐直環顧視野一周,沒有發現,房間里是消毒水氣味兒,掩蓋得很完全。
她不見了。她應該在這兒,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想到陳念,張嘆猛然一驚,從口袋里找見剛剛奔波許多路程找回的“相機”——一面女人用的化妝鏡子。他用它像放大鏡一樣對準慘白的地磚一寸一寸發掘,仿佛陳念可能被縮小成塵土大小。他用“相機”拍攝她,尋找她,最后匍匐在地面上,用鼻子嗅她流血的氣味。
她不見了。她逃了。他再也找不到她。可她沒有死,去了哪?
張嘆把鏡子重新揣好,在屋子里困獸一般來回得踱步。與時間的聯系找回了,與命運的呢?他是張嘆,這個名字像香煙藍紫色的煙霧一樣緩慢纏繞他身上,將他重新包裹住,仿佛剛剛這個名字一直在逃。如一只失去主人手腕細繩牽絆的氣球,無主的在人世間飛旋。
我妻背叛了我。趙易勾引我妻。他們兩個今日一齊結果。他想,然后走到客廳陽臺上,看下面花草樹木都低低的,人小小的,個個穿著白衣在草地上木訥的樣子,正接受訓示。他從未如此刻感到生命的荒涼,是個騙局。
張嘆突然想念一首詩,他記得名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在行兇之前,念一首他從別處摘抄過來,給妻子念過的詩。當時她年紀更小,表達喜歡的神情更可愛,他從廚房抄了那把之前一直恐嚇她用的九孔刀,那首詩就從腦海里跳出來,直接跳到尾聲:
“我給你我的書中所能蘊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氣概和幽默。?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我給你關于你生命的詮釋,關于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以困惑、危險,以失敗。“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他喃喃自語,一路上念這句話,今日在心。他念她,把前半生每一日的記憶都化在行兇路上每一步中。張嘆知道他只能“以困惑、危險——以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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