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7

　　藥力未散加上感冒眩暈，頭腦發熱，再加上驚懼，令這個名牌大學出身以聰慧機敏學闖社會的小女子乖順地坐在對方視線之下，仿佛那視線都帶毒。

　　“你看，”陳素心用回到重點的語氣說，“我就是身邊缺少個你這樣的朋友，沒人聽我講這些事，趙易瞧不起我的心思，他覺得我是個寡淡無趣的女人。他哪里知道，女人的心思沒有用荒了，用廢了這一說，只會用精，用窄。窄到將全數心思都押放在如何籠絡一個男人身上——在醫院時，我偷藏了醫生的裁紙刀，教給我的那個朋友，自殺一定要割喉。為什么？”她邊講邊笑，狀態松弛：

　　“你沒見過那位，她連口水都舍不得咽，要作化妝水涂臉用呢。哪見過血這樣帶顏色的好東西？我騙她說割喉時頸子上溢出一道玫瑰紅的項鏈來，最襯人膚色。她也信——信給自己和她丈夫看。到后來她丈夫沒來，來的是趙易，我早知道趙易要來見我的，便叫她去。她果然擒了趙易要殉情，不過我一點不擔心，裁紙刀那么薄，除了割喉，其他部位穿著衣服傷口都淺得很，沒事情的。你知道么，當我腹部中了一刀，流著血躺在趙易懷里時，我也有點被自己撒的謊騙到，血色是最襯人的——他看著我，眼神一刻也舍不得離開。“

　　“你是用別人的血，留住他。“李唯聲音干澀。

　　她容忍地狠狠瞪李唯一眼……然后放松下來，笑道：

　　“我煮了一碗面條給你。“她聲音極柔，李唯還來不及拒絕——也還沒有說出真正想說的話——陳素心已自顧自又向廚房里去了：

　　“昨夜你昏得早，沒吃上第一鍋。沒關系，我預備煮個七八鍋的，都好新鮮……你愛不愛吃豬肝面的？大腸面呢？我從前不愛吃，覺得腥，趙易好喜歡，他尤其愛吃腰花，“陳素心一邊關火盛面，一邊開心地大笑，對她嚷：

　　“現在這鍋里好多腰花——他卻吃不到了。你快來幫幫我，東西太多不好撈。別擔心，干凈，這次我做的干干凈凈。”

　　陳素心說，等她完全吃掉他——她就去警察局自首。李唯在見到廚房里的景象后狂嘔不止，昏過去一陣，到再醒來時身體已被綁住，用類似登山繩的繩子，很緊實掙不脫，況且現在的她十分虛弱——身體上的疲乏精神上的刺激。天色到了下午又再暗下來，不知不覺李唯已和這女人相處一天一夜。陳素心說，這樣的緣分是可遇不可求，她們兩個毫無瓜葛的女人，因為同一個男人共同陷入噩夢。這或許叫因果，陳素心坐在李唯身邊，輕撫她的頭發說。看似溫柔的舉動，在她沾了肉末的指甲和沾了血跡的指頭下，變得像恐嚇。

　　“剛見面時我還以為你是怎樣膽大心狠的女子呢，夠膽和趙易游戲，夠膽破壞人家婚姻，自在來去，一副事不關己模樣。可剛剛在廚房里，你表現的令人失望，簡直讓我瞧不起他對你一份情了。若他是你愛過的人，碎了又如何？你吐他？愛人的血肉不該是最圣潔最可愛的么？”

　　她古怪的做個表情戲弄李唯，似乎對方比起自己遠更可笑。但李唯沒有笑，小指在她視線下不停地抖。

　　“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是個人。你不能像對待動物一樣……”

　　“可他曾待我像動物一樣呀，李小姐。”她認真地回憶著：“我躺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過第一夜的時候，就決定出院后這樣做。只要我出得去，我就會讓他再無法離開我——我愛他，我才要骨頭化成骨頭，血肉化成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走到一扇始終關閉的房門前，站了一會兒，手腕抬高試著敲門，終還是放下了。她回頭解釋給李唯聽：

　　“這兒是趙易的書房。他在里面工作的時候，我從不打擾。”

　　李唯思潮洶涌地看著她。如果陳素心完全瘋了呢？那些她在廚房里見到的骨頭，紅肉真的是趙易的么?或許只是動物的。是她太害怕太緊張了，或許趙易根本沒有死，只是失蹤了，被藏到什么地方……李唯不愿相信身處自己不能相信的混亂中。其實她心里另一念則認定，她很難出去了。或許就同樣死在這個無訪客無人知的高級公寓里，成為陳素心廚房中一塊新肉……但為什么陳素心還沒有對她下手？李唯估算，就如陳素心一開始說的，她太寂寞，太少人懂，想要個聽眾。那么聽眾活得下去么——陳素心希望這段歷史被人記取多久呢？

　　暈眩和惡心來回攻擊著李唯的神經，她迫切需要些新鮮空氣灌進肺里。可這屋子不通風已久，窗子仔細看似乎都被釘牢，屬于陳素心的囚室。只一個出口便是正門，她牢牢看守著。

　　陳素心走回幾步，盯視著李唯的眼睛：“你心里一定想，一切都是我的臆想。興許趙易就在附近某個地方——或許就在這間書房？”

　　“如果他不在，你為什么不敢把門打開看看。”

　　陳素心低下頭，下定某種決心似的。李唯想：錯不了，趙易在書房門后。一切都是虛驚一場。這困局有法子解。只要她一直鼓勵自己，陳素心沒什么可怕的，可怕在于喪失理智，軟肋也在喪失理智！而她李唯，是正常人！

　　她屏息凝神，一眨也不眨地注視陳素心，她絕不坐以待斃！

　　“你要看，就看好了。不過他的確在里面。也好，你能陪著我。其實我不是什么都不怕的，我怕他那雙眼睛——一直盯著我看，好像在說一切都是他在預謀，他逼我殺了他。”

　　太好笑了。

　　李唯沒說話，她越來越堅定自己的想法，陳素心沒有什么殺傷力，她只是利用了李唯的恐懼，一直在故弄玄虛。面對陳素心略帶驚慌的眼神，她露出許久沒見的自信微笑，很淡，但已足夠令人回神。李唯朝對方點點頭，示意她過來。

　　“解開繩子吧，我陪你，再看他一眼。”

　　陳素心又盯了她一陣，像石頭一樣沉默，像外頭半明半暗的天光一樣陰晴難測。

　　也許我應該趁這時候轉身跑掉，有一線生機。她在陳素心彎腰解繩子時暗暗想，可好奇心還是戰勝理智，她迷信了自己的把握。

　　站起身來，她沒向門外跑，而是迫不及待跑到書房門口去。站在門口，李唯回身對陳素心得勝般一笑，陳素心卻面無表情。

　　接著，她慢慢轉動把手。

　　深藍色絲絨地毯鋪設的一方天地里，空空蕩蕩。唯一占據房間的是惡臭空氣，這空氣將房間擠得沒一個角落幸免，李唯幾乎一個踉蹌后退到底，再細聽，房間有聲響，很輕微但連續的滴答聲。

　　陳素心站在李唯身后，平白地說：

　　“作為我的聽眾，我講最后一個故事給你聽。”

　　李唯掩住口鼻，身體前進不能后退不能——再后退，就要撞進陳素心懷里。她站在門口位置，看守的門換了一扇，但同樣能夠把任何人鎖死里面。

　　“兩個人在河邊發現天使，天使眼睛流血，傷的很重。兩人用擔架抬起天使回村莊醫治，然而村民卻認為這天使是邪惡象征，要處死她。這時候，其中一個人將天使靠在椅子上，令她恢復知覺，他捧著她的臉孔，見血淚自眼中滴出……村民沖進來，拖走兩人，欲將天使燒死屋中，殊不知天使已自火焰中飛走……”

　　陳素心的傾訴欲望令李唯再度感到驚慌。李唯突然意識到這些事情很有可能都是真實，而且就發生在自己身邊。從火焰中飛走的邪惡天使……如果有朝一日她再回來，向誰尋仇？

　　李唯想，趙易是兩人中一個，還有一個呢——她寒毛直豎，嘴唇顫抖著在陳素心干冷的面容前，淚水從眼角猝不及防迸出來。

　　“放心，令一個不是你。你還沒那么大本事。”她說，似乎不在乎李唯內心受到了多大震動和影響。也許陳素心只是個毫不考慮讀者承受能力的一味宣泄快感的蹩腳作家，她瘋狂炮制恐怖和變態情緒，從無意義，但李唯很難相信這一點。相信人在做出這么多瘋狂事情后出發點僅僅是瘋狂本身。

　　“你知道么，有時候我并不孤獨。所以說事到如今也有他們助力——你聽不懂吧，人都很難清楚自己，我如何敘述明白。天使受死，以愛之名。其中一個是趙易，有目的地抬著我去刑場……另一個則是我自己。我想是的，人都是這樣，魔鬼牽了左手走，你右手牽著虛無。每個身處地獄的人有一半酷刑都是自我殘虐。你有沒有另一個自己，李小姐？“

　　“我不知道。“

　　“等你愛恨到某種程度，或許就生出另一個自己來了。他們都是彌補不足或削減有余才出現的。我見不到，可能感受，知道有些事是自己這雙手做的，他們替我承擔我的野心，同時消解我的恐懼。他們很可愛，也很無辜，我真想見見他們……擁抱他們。“陳素心凄愴地笑了一聲：

　　“擁抱自己是怎樣孤獨愿望呀。沒人給我抱，我心里卻有這樣，這樣多的愛……你知道么，事到如今，我真正明白一件事——過度的愛都是無心之失。“

　　李唯恍然同意她說的，眼淚一道流。

　　陳素心滿意地點點頭，還挽起她一只冰涼的手，像昨夜談心時那樣子。“我們一起再見他一面，“她越過李唯往門里走，“再讓他看看我們。我們是他第一個和最后一個愛過的人，很值得紀念。頭上血管很多，一直在流血，屋子才臭得很。我把他立在常坐的椅子上，還像在書案前的樣子，只是矮了大半截。你想摸摸他的五官么，摸過要洗手，有點軟爛了，趙易——我不嫌棄，我永不嫌棄你，你的眼窩空了，那雙可恨的眼睛，勾引我的眼睛，我把他煮爛了——滋味說不出的好。我嚼著嚼著，鴛夢重溫，又是那年第一次遇見你，你眼光灼灼留戀我身上，每一視線都是一句溫存話——易，我如何永遠留住那道視線，留住那些話，我不怕死，我只怕孤單！你害我孤單！我孤單到做鬼都羨慕了……”

　　李唯站在門口不動。眼前一個女人跪地，手捧血污橫流的愛人頭顱，虔誠地壓在懷里，撫他脫落的發，潰爛的容，吻他殘破的唇……四目相對他空曠的眼窩，從陳素心視線里，李唯竟見到滿溢真情。

　　這一幕，沒叫她嘔吐，但震撼超越一切半生經歷。肝膽俱碎，心與眼俱震蕩動容，眼淚不止因驚恐還是其他，濃濃地往外滾。

　　“你去自首吧。“李唯說，她知道自己將幸存下來，始終記得這一幕。這便是陳素心留給她的“結果”，作為他們愛情的觀眾——只配做個觀眾。

　　陳素心安心接受這句話。她看看李唯，淡然一笑。

　　“我會的。這是我對自己的處決——我將永遠孤單。”

　　“只要確診你有精神疾病，會免除你的刑事責任的，只是需要治療，”李唯說，“我可以去看你，如果你喜歡，我經常去看你……“

　　陳素心大笑。

　　“這話趙易也說過。可是我在那里住了大半年，他只來過三次，每次不過一刻鐘，你知道兩百余天里有多少刻鐘嗎？一年呢？幾十年呢？我不要再抱有任何期望等下去，等待比坐任何監牢更辛苦，心牢最苦！“

　　李唯的眼淚流到干涸。她晦暗地垂下眼瞼，屋子如前一晚，仍是鋪天蓋地黑色。

　　“你走吧，外面世界亮些。”她說，“今日是他頭七，我等他一晚。明天會去自首，放心。”

　　她對李唯微笑——清淺哀婉的一記微笑。

　　“你保重，陳素心。”

　　李唯的心情跌落在谷底，每向外走一步，都像深陷沼澤中人徒勞無力的攀爬。

　　“李小姐。”陳素心在她手指搭上把手時，喚一聲。

　　“你不會還是不放我吧？”李唯一狠心，力道使下去，門開了。

　　一道新鮮冷氣自樓梯間里被她貪婪吸進鼻腔——重活一回。

　　李唯站在門后，緩緩帶門，她與她之間還是隔了一道縫隙。

　　在那扇縫隙完全閉合前，陳素心一雙眼睛緊隨著門后光線的戛然消止，她聲線轉細，語音怯弱，十七八歲女孩子：

　　“李小姐，你當真來看我么？”

　　門已關合。門里門外兩無聲響。沉默片刻，李唯放開步子不遺余力向樓下奔逃，闖進電梯間，閉合的四扇鐵門從未有過的溫情脈脈，給人安心。

　　而另一個人，她再無可能得到安心了。見不見？等不到的答案最耗費力氣，她知道余生仍要一直，一直等下去，等人問候，等人到訪，等人猝不及防的離開，等人漫不經心獻出好感——等一個審判，等一生終結。

　　身邊人都走空了。不怕，陳素心在暗室中露出詭譎笑意，她擁抱自我，還有自己，我還有自己，沒人愛我，我可自己愛自己——等什么？

　　“我不再缺少愛人。只缺看客。“

　　她正視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