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剛睜開眼，李唯以為自己回到家中臥室，男友正在清早時分站在鏡前洗漱，放出嘩嘩的水流聲。而那水流聲一直在持續，敲擊著鍋碗瓢盆，有人在廚房里洗東西——

　　她不在自己家里。

　　李唯努力想從床上坐起來，全身一陣酸軟令她很難使上力氣。

　　周遭一切都是陌生的。一間完全陌生的臥室，而她自己躺在陌生人的床上，嗅著彌漫整個房間的陌生氣味。特別是昨日自己就聞到過的那股膻膩的肉香，竟仍然持續著傳遞空氣之中，透過門縫，登堂入室，越來越濃郁。

　　李唯勉強將雙腿移到床邊，腳尖可以碰到地板了，這一切，因為一個女人，陳素心。李唯深吸一口氣，感冒未愈，連思維也有些混沌的，但恐懼的感覺像電流一樣，一波接著一波刺激她去清醒。

　　陳素心打算做什么——

　　李唯完全明白了，陳素心做了個餌，一開始就是騙局，她只想騙自己來這，到她眼皮底下，什么坐下來談談，什么雙宿雙飛，什么銷毀證據，全部都是誘餌。李唯看見床頭柜上立了一張照片，是趙易和陳素心的雙人合照，陳素心穿著一件素色黑裙子，李唯看見她臉上清冷的光，一雙細細的眉眼因笑意暈染更顯幽黑神秘。還有眼睛下面那顆褐色小痣——這女人用她的柔弱樣子欺騙過多少人，最厲害的就是欺騙了立在她身旁的男人吧，李唯憐憫地看著照片上趙易的樣子，她喜歡過他，卻不認識這上面的才三十出頭的趙易。這樣的一雙男女，任何人都不要與之扯上關系才好——

　　自己就是因為扯上關系，才落到如此恐怖境地。李唯不敢出聲，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水流在繼續了一陣之后戛然停止，像被人扼住，水管里發出嘶啞的聲響。她試著移動步子，到門邊，輕手輕腳的扭開房門把手。

　　“只要開一道門縫，讓我看到外面。”她心說。

　　看不到的敵人是真正可怕的。李唯不想要打草驚蛇，她只想搞清狀況，這里是否只有她和陳素心？

　　“已經天亮了……”

　　打開一道門縫，她努力維持著開門時的力道，因暈眩還在持續。透過縫隙，她看見陽光在外面的客廳里流連，對，這里是她昨天去過的客廳，沙發很亂，在李唯身處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見茶幾上放著的煙灰缸，里面堆著就快涌出來的數不清煙頭。

　　臥室里窗簾嚴絲合縫的拉攏在一起，見不著天光。李唯退回去，不敢扯動窗簾，怕驚醒沉浸在廚房時光中的陳素心。她只想找到手機，撥幾個電話出去和外界聯系，保證有第三人知道她的位置并能在二十分鐘內趕到這里。

　　手機，手機，在昏暗中她一片亂摸，尋找自己大衣，她記得手機就放在大衣口袋里，老天保佑，千萬別讓那件大衣留在客廳……李唯彎著腰在臥室的飄窗上來回摸索，腦袋里平行的做著回憶的工作：陳素心之前與自己的全部談話里，可有蛛絲馬跡？有的。她突然能夠記起對方有句話：

　　“我已經結果了他。兩個人的債，現在只剩你還沒有還了。”

　　李唯停止手上的動作，也停止了思維運行。不單因為想到這句話，還因為親耳聽到了——她手機鈴聲在響，在客廳里。

　　響了兩聲后，傳來女人踩著拖鞋噼啪噼啪的聲響，站住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手機鈴聲也沉默掉。女人拖鞋聲音又再響起，這一次是朝著臥室來。

　　隔著門縫，李唯認出那張臉了。

　　這恐怖的女人，換了昨天的男人衣裝，是照片里李唯見過的那身黑色素裙——同自己隔著一道縫隙，四目相接。

　　陳素心在門縫后對她微微一笑，猜到李唯應該醒了，她或許起得很早，也可能根本沒睡，一直等李唯醒過來，品嘗她為客人做的精致早餐。陳素心孩子氣的將一束半臟半亮的頭發綰到耳后，看來極溫柔。

　　“我一直幫你看著手機呢，來一個電話我就按掉一個，免得打擾你休息。”她笑，“休息得好么？”

　　“很好，“李唯順勢坐在身后飄窗上，想多恢復些體力，臉上擠出一抹強笑：“我這幾天一直感冒身上很乏，抱歉昨天在這里就睡著了，打擾您了。昨天談得挺愉快的……我也表過態了，不再和趙易往來。他一直沒回來么……那就托您替我告訴他吧……反正……我們也不會再見面了。”

　　陳素心責怪地看著李唯說：“這怎么算打擾呢？我一直在等像你這樣的一位客人來呀。這家里趙易不在，就總是很冷清。我一個人過了太久，太久，所以才想給自己找個伴兒。可你別以為我沒什么朋友。還是有人想和我做朋友的，但我這個人……沒那么隨便。上次在醫院里，就有個女人想和我交朋友，上來便抱著我，我不喜歡那樣。”

　　李唯臉上的笑容堆得更生硬了，她心想，再坐下去恐怕又要掉入陳素心佯裝的善意里，然后她們又會坐在一起，談論男人，吸煙，像所有廉價的女性友情一樣發展得莫名其妙——她會成為陳素心的新朋友嗎？然后被她再灌下一大杯安眠藥水？陳素心究竟是一個被傷透心無力反擊的瘋女人，還是一個需高度提防全副戒備的惡魔？在能靈活利落走出這間屋子之前，李唯需盡快做出判斷。

　　她繼而微笑道：“我喜歡你。因為你十分聰明。我想趙易也是喜歡你這一點。你知道很多別人鎖在心里的秘事，用你眼里的光破解開的，對么？可惜昨天晚上家里光線太暗，你一直看不清楚我臉上的表情，否則，你可能早就走得掉了。”

　　“表情……”李唯心底的警鐘凄厲地響。昨夜成為一場恐怖的噩夢，昏暗的點著白燭的洞穴般的客廳，眉眼清冷的女人，下了藥的茶水，廚房里飄來的怪異香氣，尼古丁藍紫色的煙霧不斷縹緲上升，繼而消解……她記得所有片段，卻無法拼湊成整段記憶，腦袋里越來越昏沉渾噩。

　　“而且你又猜得極準，”陳素心用李唯聽過的那副男人音色說，“你和他的確再也見不到了。因為他已經被我剝下來了——準確的說，斬下來了。你沒結過婚，可能不理解一個人身上如何寄生另一個人。有男朋友么？談了多久？”

　　“三個月。“李唯一片空白地答。

　　“還不夠讓你長在他身上，或者他依附你。你們只需要忍受一點疼痛便可分開了，像揭去一塊剛剛貼好的商標，耐著性子撕，不會留下膠痕的。我們則不然了。二十五年，所有行為習慣，居住環境，往事回憶，交際往來，身外物的一切都捆綁交織，水乳一體，就連這顆心，也跳動得一樣的頻率力道。要撕下來么？不帶去一塊皮，一片肉，不忍上大把的痛，如何能做到。“

　　“這樣么……“李唯隨口附和，但此刻她最想肋下生雙翼，從陳素心所在煉獄里飛升出去。

　　陳素心將房門完全打開，回身往廚房里去看她一直在燉煮的東西。李唯又聽見當當的鈍擊聲，一下接著一下沉重的發力。劈砍凍肉的聲音，接著是鍋蓋被打開時的金屬刮擦聲，有大堆東西被扔進鍋里，沉悶得發嗚咽的熬的聲音。

　　接著陳素心合上鍋蓋，再次出現在李唯門前。她再次木然地綰過頭發。

　　“其實如果他不是鐵了心要和我離婚，我也不會如此做。愛嘛，最說不出道理了。趙易知道我多么愛他，他從不會懷疑，所以當他落到我手里時，連反抗都帶著曖昧的姿態，他求我‘心，別這樣，看看我，我們是夫妻……’是呀，我們是夫妻，我不怕死，否則在醫院里也不會替他擋那一刀了。我想要的是公平。夫妻之間愛也需公平。為討這個公平，我出院了，借了之前的我那個朋友的命。雖然我不喜歡她，因為她蠢，可她如果不蠢，又怎么能借我一條命呢。”

　　李唯應已做出完全正確的判斷了吧。陳素心不是人畜無害可憐可嘆的精神病人，她屬于后者——可面對魔鬼，李唯卻覺得破天荒的徹底軟弱掉。陳素心竟和她一樣是個嬌嬌弱弱的女人？太不可思議了。這女人身上散發出的惡與毀滅，從她深邃似淵的一雙眼底汩汩溢出來，可見，她從里到外都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