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來,他沒再念過了。近幾年我問他,他也說忘了。年紀一大,我們記憶力都不太好,常忘記些事。”
奇怪,李唯漸漸心態平和,緊張消減。或許是尼古丁起的松弛效果:“你們結婚有多久了?“
“二十五年——”她吸煙的姿勢是好看的,帶點女人成熟魅惑風情,只是衣服不對,若穿裙子,再減瘦一些,李唯會更嫉妒,“我們約定好到了彼此七十二歲,舉辦金婚典禮。哪怕沒一個孩子侍奉膝頭,兩個人往棺材里走也不怕孤單,說到底這一輩子都是兩個人走完的,從一而終也沒有大缺憾。“
“沒有孩子么?”
陳素心一笑,藍紫色煙霧繞上她的臉,看不清笑容的悲苦:“我欠他的。他怎樣對我不好我都不怨,但他別不要我,別把我像狗一樣一腳踢開。”
“您別這樣說,”李唯覺得聽不過去,“我沒結過婚,但我也是女人,自問能理解你。他不是那樣的人,你越冤枉他,苦的是自己……”
“剛開始,我也不能相信。怎么曾經好的像一個人似的男人會突然變了張臉,不,臉孔沒改,心腸改了。我開始相信他是真的很忙,也努力不給他添麻煩,回家晚點就晚點吧,不回就不回吧,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就是知道自己懷孕了,”她又開始淌眼淚,這一次是靜悄悄的哭:
“懷孕了我開始覺得自己在他身邊是又價值的。我不再是累贅,是擺設,是他揉皺了的一張紙,寫錯了的一行字……抱歉,我說話總有些咬文嚼字。我沒有工作,日日在家里讀書,讀了好些好些,尤其是他的,每一本都讀過幾遍了,做筆記,幫助他做些理清線索,提供建議的小事。他不知道,我的才華是心甘情愿為他埋沒的。我不需要靠這個,讓他有的靠就好了……你也許覺得我在自夸吧,他也不信,他不明白我為什么日日悶在家里讀書,因為,因為我想做他的好妻子呀,日后做個好媽媽,教育子女,撫養他們成才。我想用盡一切自身可用的,守護一個家。”
“如果你能專心做學問,寫文章,也許今日趙易就不會看輕你了。你錯了,像趙易那樣的男人,一味賢良淑德是留不住他的。女人需得很用功才行,在外頭也用功,讓他面子上好過,心里才看重你。”
李唯怒其不爭,又是哀其不幸:“為他付出再多,他連家也不愿回,又怎么看得見?就算你為他生了孩子……“
“我只恨自己沒能生下那個孩子!“陳素心一臉執迷。
“在我懷孕期間,他認識了一個年輕女人,”她眼淚不絕,“那女人我們都認識,過去他還帶她來家里看我呢,我們很要好。有一天趙易告訴我他晚上要開會,不能回來,我已經察覺了他的變心,不準他去。可他還是走了。那一晚,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地上,連孩子也不想要了,腦袋亂得很,不知明天還有什么可活。越想越恨,第二天便去找那個女人……”
李唯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趙易的“偶然為之”。在他風光而漫長的幾十年中,過往的女人有多少真正知道的只有他自己。如果不是太露痕跡,陳素心也許永遠都沒機會報復一個。那時候他是否認真想要離婚了?李唯開始產生和陳素心一樣的感覺,即相處過的男人變了個模樣,變成另一個人,他變心的速度超過時間,讓人猝不及防只覺眼前一黑。
也許,自己不是真的聰明。只是事情沒遇上。一旦臨頭,愛恨癡纏裹挾,誰能一劍說斬就斬。
李唯只覺得幸運,自己面前的陳素心不是當年那個為仇恨沖昏頭腦的女人。她們已能坐下來慢慢談——且不說自己已斬釘截鐵保證過,就是現在知道了趙易為人,她也不再想著和他一起。
“找到以后怎樣了?你鬧了么?趙易幫著誰?事情怎樣解決的?”
“鬧了一場,孩子流產了。我也再不能生育。”
“怎么會——”李唯不忍地皺起眉頭。
陳素心按住她的手:
“你也可憐我嗎?你也覺得我可憐嗎?”
“別再難過,都是過去的事。如果你還要他,起碼我向你擔保,我這里他是回不去了。”
“你真好,通情達理。難怪他會喜歡你。”
“這件事后難道他沒有收斂些?”李唯問。
“是啊。后來始終很平靜。我們還是好好的,好的心酸。”
“他還是想離婚吧。”李唯點出男人心思。
“是。他想離婚。”她老實地答。
趙易心狠。李唯在心底憤憤地想,這女人到了那時候手里還有什么?人到中年無社會技能無人際交往,無親朋無子女,就算手里頭攥了大把錢,半生也只剩灰白色了。但婚姻走到那時候已與生意無異,男人心中無情意余地可討還,計算的只是成本和代價——他還正當年,如何就守她到死。陳素心設想的兩人走完余生,在她看來無大缺憾,在趙易看來或許比早死還不如。
想到這兒,李唯又不忍再罵趙易心狠。設身處地,她恐怕也是一樣。怪女人愚蠢么?在其他男人眼里或許又是深情純真。說到頭,兩人志不同道不合,她不該愛上這樣的他,更不該纏著不肯放。
“你一直不同意離婚?其實想想看,這樣拖著也沒大意思……”
“他也這樣覺得。后來,他知道離不成婚,換了個辦法,嫌我礙眼,就把我關到看不見的地方去。”
“什么?”
“他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陳素心將煙頭捻熄了。
李唯只覺得壓在自己手背上那只手逐漸冰涼起來。她問:“他怎能這樣做?這是侵犯你的人身自由!你不知反抗么?“
“我當然反抗,”陳素心像是突然回憶起當時場景,緊緊地攫住李唯的手,辯白著:“我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要給我關起來?還是他把我送到那去——全世界我最信任的一個人……他親自把我送到那去,那時候我已經幾年沒有出過門了,他說要陪我出去轉轉,我好開心,像做夢一樣的打扮自己,對著鏡子描畫了一上午,練習著出門見人怎樣笑怎樣說話……”?李唯臉色漸變,努力把手從她手里抽出來,自己指尖也發冷。
陳素心悠悠轉臉望窗外。外面燈火仍盛,只有這間屋子黑洞洞的,燭光如豆。
“你說他跟你離不成婚是……”
她恐怖地瞪著女人,等她回答。蠟燭飄搖地閃爍,燭淚了膩膩的一層,陳素心舉起其中一盞不作聲,往靠近門口一扇房間里走。
那是廚房。從進門開始一直飄散的若有似無香味——肉香,面條香味。她打開廚房的門,讓那香氣全然地飄進來,一時之間,李唯看清腕上手表時間,已到夜里八點十分。
趙易還沒出現。陳素心一面在廚房里翻動鍋鏟,一面道:
“我是精神病人。去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有病。后來每個人都這樣跟我說,趙易也這樣跟我說,我就信了。一開始我不是已經告訴你?近年來精神不好,還以為你記得。”
“——我,”李唯艱辛地道:”我不等他了,你把我的意思告訴他吧,我有事先走。“
李唯擺手便走,一站起身天旋地轉只覺頭腦渾噩,四肢綿軟:“好暈……”話剛出口,視線盯著面前喝了幾口的茶杯,再看陳素心剛剛喝的那杯,還是滿的。她搖搖欲墜往外走,胃里一陣惡心,想到剛剛陳素心吞咽茶水的樣子——她喝了又再吐回杯子里?藥力只在自己身上生效了。
“都這么晚了,吃過再走吧,“陳素心輕輕欠身出來,”面條都好了,煮了一下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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