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陳素心出現(xiàn)的時間里,李唯選了一家便利店,坐在窗口前的座位上打量每一個過往路人。這城市對她不算陌生了,她還記得上一次離開是這里剛剛感受寒意的時候,現(xiàn)在則確鑿步入冬天了。那時候她大多的記憶是這城市夜晚,車水馬龍裹挾的燈光如河流幾條,透過趙易的車窗,她感到自己是隨波逐流被卷入城市的混亂中去的。這里太大,太空,沒人關(guān)心另一個人正在走入何種生活。已不再是一個肩膀一個肩膀的擦身而過,這里速度快得可怕,最接近時只是一扇車窗目睹一扇車窗,隔著透明屏障。
她隔著一扇落地玻璃窗預(yù)備觀賞對方到來的樣子。
“到了么?”
“剛剛下飛機。”
“過來吧,我們盡快解決。”
李唯沒帶一件行李,她們想得相同,盡快解決。走出機場,給男友報了個平安——他放心的知曉她走了,李唯隨便安插一個名頭就可應(yīng)對,這時候,她真喜愛對方的遲鈍不多事。叫了車子直奔趙妻發(fā)給的地址,去程上,她問了對方名字。
“陳素心。”
素心。素色心腸,是通透也是完全。她是否當(dāng)?shù)闷疬@個名?李唯存疑。便利店里顧客大多是這時節(jié)下班青年男女,他們或結(jié)伴或單獨行動。她本有的不安因吸引幾個青年眼光而慢慢消解——從少女時她便清楚這種眼光安在自己身上比名牌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還來得貴氣,給女人增色。她清楚在外表上,陳素心絕非對手,可她說不清楚為何自己心里仍有點怯。
怯到冬天里手心微微發(fā)汗。她摸了一下自己額頭,有點低燒,感冒還沒全好。拿出包里隨身攜帶小鏡端照一番,輸人不輸陣,何況人她也不會輸。面色有些憔悴,用橙色腮紅輕輕妝點涂勻——正帶點自得,鏡子里除自己外,閃過一雙眼。
轉(zhuǎn)移開視線,李唯瞧見一個女人離自己三五步遠(yuǎn),站住不動。她隔著玻璃窗也在瞧李唯,那樣近,仿佛伸手就能抓到對方衣角,輕巧地攫在手里。
還沒開言,李唯放下小鏡,知道一定是她。
可一開始,看身形她還以為對方是個男人,但發(fā)出的眼光又不是男人青眼。她太了解,這女人眼光更寒——像利刃像寒刀像正月里的風(fēng)雪。她沒施妝,面容清冷寡淡,眉毛顏色很淺,眼睛細(xì)細(xì)的,鼻翼上夾了一副斯文氣的無框眼鏡。李唯從那雙眼睛向下看去,見對方穿著一身男人衣服:日式設(shè)計連帽開衫,里面是灰黑色的衛(wèi)衣,下身一條黑色運動褲。她視線從腳上又慢慢上移,最后回到陳素心的眼睛。
她說不上那雙眼睛有什么特別風(fēng)情。或許是因為那副眼鏡——李唯心里陡然一沉,她原以為趙易會一同來的,可……
陳素心一個人來,臉上戴著趙易常日里佩戴的眼鏡。她身上這套男人衣服,是否也出自趙易身上?
陳素心繞過玻璃走進(jìn)店里時,李唯不敢再迎面那眼光。
她甚至不敢回頭,兩手緊緊握著桌上的半溫咖啡。陳素心的聲音就響起在她背對后方,或許一步之遙,在她眼里,自己是否愚蠢可笑之至,送上門來到她手掌可碰觸地界?
陳素心聲音并不像她在短訊里表現(xiàn)得那樣焦躁,十分悠然:
“你比我想象的更漂亮。“
她只得回頭了。臉上沒露怯,緊繃著,視線卻低頭:
“我們走吧。“
“急著見他?“
“不是你們想見我嗎?“李唯感到奇怪。
陳素心沒回答,當(dāng)李唯勇敢抬起頭時,只見她輕巧轉(zhuǎn)身向門外去的身影,從背后看,陳素心身材中等,十足中年體態(tài)。李唯拿上自己東西跟隨出們,努力讓自己表現(xiàn)得沉穩(wěn)從容些,可一旦她看見對方那張臉,就又有些敗陣。
一前一后兩個女人走在黃葉遍地的人行道上,不知為何,也許心理作用,李唯只覺得周遭行人越來越少,而天色也較往常暗得快。
走到一座樹木蔥蘢掩映下的小區(qū)門口,陳素心站在路燈下回眸向她,笑意悠悠地在她毫無血色的唇上綻開來,是淺的。可在李唯眼里,那分明是手機屏幕上陳素心不斷敲打出的哈哈大笑表情的融合、密集:
“你怕呀?“
李唯一驚,現(xiàn)在說不見,已經(jīng)晚了。
一進(jìn)到這房子里,李唯嗅到一股肉香味,視線上則暗暗的,悶悶的。只有從陽臺上流露些許天光還照清一些家具陳設(shè)。她疑惑著跟陳素心走進(jìn)來,站到門口等主人招呼客人——陳素心卻撇下她繞到臥室里去。她問怎么不開燈?對方?jīng)]答言,打火機被按響的聲音則是回答。半晌,陳素心捧了兩盞燭杯出來,放在客廳茶幾上。
火光亮起,晶瑩的蠟油從潔白燭身上點點冒出來。氛圍霎時變得幽寂而不安。李唯局促地坐在沙發(fā)上,光線太暗,她不知沙發(fā)上都堆了些什么東西顯得擁擠不堪,實在的這家里所有角落似乎都雜七雜八堆滿了東西。她冷眼看坐在貴妃椅上的主婦,心里猜想大概是婚變造成她的失職——家里一團(tuán)破敗,樣子也不做好一點,更失心于男人了吧?
突然來了一個電話,打破沉默。聲音響在與臥室相對的另一間屋子里。陳素心怔怔,起身走進(jìn)去,李唯在客廳里聽見她說,聲音冷靜沉穩(wěn):
“他去外地采風(fēng)了,手機留下來沒帶去。怪癖嘛,他這些年也有幾次是這樣的。嗯,我有辦法找到他,會告訴他的,您別急。”
隔了幾秒,她退出來,站在兩盞燭光后面,踏著男人一樣穩(wěn)健的步子,往李唯面前走,像個戴了面具的演員。她倒茶給李唯喝,杯子擺在對方面前,自己也捧了一杯,徐徐地吞飲。李唯咽了一口口水,不知下一秒對方變出什么嘴臉。
“你別怕。”陳素心側(cè)臉向她。
“趙易不在,他手機也沒有掉到水池里。您騙我來這。”李唯快快轉(zhuǎn)移視線,不去看她,膽子還能大一些,拿起手袋打算離開。
陳素心停住步子,沒有來追。她歪倒在李唯不遠(yuǎn)處的另一截沙發(fā)上,臉埋在毛毯間,壓抑低沉地哭泣著。
李唯走到門口,忽聽見女人哭聲。想想是自己搶了她丈夫,致女人中年凄涼無靠,一時也很不是滋味,便又轉(zhuǎn)身。
在只有燭光的空蕩蕩的屋子里,陳素心伏在沙發(fā)上寂寞地哭。
不知道在丈夫出軌后她都是如何度過每一天的?報復(fù)可以平息些微痛苦么?李唯心底突然生出了愧疚。這些天自己雖為這女人折磨得心驚膽戰(zhàn),說到底,是自己對不起她。如果告訴陳素心,自己并非她的敵人——只是玩玩的,她可以把趙易還給她,會不會讓女人好過?何況李唯明白自己在趙易心里也未必那樣重,從頭到尾,他兩人露水情緣,只是陳素心自己一心想得重。
煎熬這些天,比起和趙易雙宿雙飛這種事情,李唯此時更想要一人飛走,將這對麻煩夫妻徹底丟下。
“您別這樣,”她下定了決心和陳素心好好說,一手去摸電燈開關(guān),沒有反應(yīng),看來停電了,“我可以再等等,您把趙易叫回來,像來時說的,三人坐下談。”
見陳素心不回話,又再道:
“我沒有其他想法的。大家都是女人,我沒狠心要把你逼到絕境里去的。我會離開他,只要您刪了那些照片,別再令事態(tài)擴(kuò)大。”
“你不走了么?”響起來的是一個楚楚可憐女聲。
陳素心在燭光下一張黃面皮,眼睛哭得更加紅腫,細(xì)長,頭發(fā)都揉亂了。
“趙易在哪,”李唯心軟,重新坐下,陳素心此番樣子讓她逐漸失掉戒心,只覺對方可憐。“三個人的事情,他不能單叫我和你面對呀——我這里再怎么向您單方面保證怕您也不信。我對他沒有幻想了,您大可安心讓我們在這兒見場面。”
李唯心想,三人都在,一次性解決最好,有個男人在身邊,她說話也有底氣些。當(dāng)他面前,要陳素心把手上證據(jù)銷毀。
且她也想再見趙易一面,圓滿的跟他告?zhèn)€別:
“他人呢?”
“就快到了。李小姐,在他來之前,可不可以多坐一會兒,聽我說些事。“
“您對我的態(tài)度怎么突然好起來。“李唯苦笑。
“有變化嗎?”她困惑,“之前我是怎樣的?我都不記得了,也忘了告訴你,我最近精神不是很好。”
“如果是我造成的……很抱歉。”
李唯低下頭去,端過茶幾上陳素心剛剛倒給自己一杯茶水,普洱香,是趙易給自己沖泡過得那種。溫溫的,她以喝水掩蓋自己慚愧。
見李唯如此,陳素心離她距離又坐近了一些。微弱光線中,她發(fā)現(xiàn)陳素心的眼睛含蓄地在觀察自己,像只不敢上前的動物。
時間到了夜里七點鐘,李唯感到緊張的氣氛又再出現(xiàn)了,她轉(zhuǎn)眼看向窗臺外的居民樓,一扇又一扇燈火。神經(jīng)繃緊,不安道:
“怎么其他人家都有電的?”
“——其他人家都有男人嘛。這是男人的活,我不會做。保險絲燒了就燒了,等趙易回來處理。”她哀怨的笑。
“你說在他來之前,有話跟我講?”
“你喜歡讀詩嗎?李小姐。”
李唯一向?qū)ΜF(xiàn)代詩歌無感,古詞是她喜歡的。可陳素心問這做什么,她困惑不解,望著對方熱情起來的五官。陳素心閉上眼睛,幽幽地念,剛剛淚痕已干,取代的是兩顴少女般的酡紅。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她念著,眼光是沉靜的,仿佛陷入遺落歲月:“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驀地,她聽下來。又再含蓄的笑,說:
“他念給我聽的。我很喜歡這首詩。“
是相愛時趙易用過的心思吧。李唯也被他短暫疼愛過,想象得出趙易用一首詩迷醉少女的情形,可他也會為自己念一首詩么?用這樣耗時間的招數(shù)……她有點酸澀,嫉妒心起,去手袋里拿香煙抽。陳素心見了,也要一根去。
兩個女人在相愛同一個男人的心境里,身份恍惚地吸煙,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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