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他呼喚她的時候,李唯隔著屏幕在笑。
“今天不忙么?”
隔了十分鐘,他回應:
“我在辦公室。最近出了一些事情,抱歉不能再聯系你了。”
“我知道了。”
“你好好的。”
她大約隔了才半分鐘:“會的。”
李唯不習慣在家中寫作。她經常在上午九點鐘出門,到離家有二十分鐘車程的一間咖啡館打開電腦,寫東西。因來得早,常是第一個客人,她享受那種寫作過程中身邊人漸漸多起來的感覺——作家常抵擋不住的孤獨感就此可以消解一部分。這家咖啡館又不致熱鬧的過分,周圍人淺言低語中她樂得自在,輕巧敲擊鍵盤,尼古丁煙霧伴隨腦海中文字一點點在世間被道出。
這天她煙抽得多了點,很快七星淡藍色的煙盒就半空了。她有點不知所措盯著那些咖啡粉上的白色煙尸,那是自己的杰作不假,而文檔屏幕上呢?從她九點半坐下來,已近中午了,敲擊不過三行字。
是情感的沖擊令她鈍筆。李唯又吸一口煙,叫侍者加一杯咖啡。對方見她是常客,善意提醒早上還是不要喝這么多杯咖啡,她疲憊的好像沒聽到,眼神在飄,或許是醉煙——許久沒有過的感覺了,自上一次高中時和男友分手,那年少輕狂最入心的一次,到后來大學里像花蝴蝶一樣飄飛旋轉,她自問情欲場里雖還年輕,經驗不淺,這一次,卻還是淪陷掉。只得淡漠笑笑。對方見她不理,知是心情不好便走開。
和趙易一場博弈終歸是她輸了么?女人自負地揚起下巴,對想象中說出那句“你好好的”男人嘴臉不置一詞。她當然回應他說“會的”。可心里很委屈——憑什么?她精心布盤這樣久,還未從趙易身上得一針一線,就被安撫他鄉去了?他鄉,趙易不再光顧的地方。
他一定遇見什么事,很可能后院起火。她怨憤之余也果真有一點瞧不起,自己才不過二十出頭女孩子尚且周旋得法,他一個有頭臉大男人會玩不轉?或者趙易根本什么事都沒遇上,只是她自己,遇上他心冷。
可又怎么會。自學習班結束后十余天,他們每日也有言語聯絡慰藉,話雖寥寥,她卻不致愚蠢到自我催眠吧,難道,他早有意收手?這些天種種溫存是拖延?她從不這樣覺得,直到今天上午她坐在這兒,還準備如常地度過一天,還準備如常的到了下午完成一日創作計劃時,坐車回家,等著男友再過十余分鐘也就回來,她將與他溫馨而寡淡地吃一餐,在沙發上偎著看場電影,攜手睡眠——之后,又是新一天,期盼另一個男人的寥寥數言……誰想好日子突然流空了。
也是離和趙易約好的月末見面更近一天,不是么?還有十余個日子就到了的天數,突然改頭換面,變成遙遙無期。
撣煙的手指停頓掉,她要強的眼里突然泛上一層眼淚。
做出再聰明世故樣子——其實,還只是個小姑娘吧。
以為種種都看得清了,其實種種都在騙自己。李唯實在沒有安全感,沒有到她只能通過欺騙自己說她全不在意來保全自己僅剩的東西,自尊。是啊,她保全了,趙易沒見到她狼狽不舍的樣子,她沒向他哭,沒向他求,她知道,這樣能得到男人回心轉意最大可能。
一向瞧不起那些步入婚姻的媽媽輩女人。越是哭得聲淚俱下,越是拖住不放用盡力氣,男人心腸越冷,越避之不及。從父母失敗婚姻里吸取足夠經驗教訓的女孩早熟面孔下一早深諳男女交往之密:這游戲規則從不公平。女人一旦要求所謂公平,她便輸。
所以李唯此刻忍下這一口淚。她不要公平,她要贏。
翌日,新聞報道出某精神病院病人自殺一事,作家趙易發表言論稱醫院不應承擔全部責任引發社會熱議。餐桌上男友做了兩碗速食面,李唯漫不經心地攪動碗里筷子,將面條夾起又再夾斷,明顯無心。她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上一則報道不放,過了半晌又按掉遙控器,當背景音消除,只剩身邊人埋頭吃面的呼哧聲。
她嫌惡地看去一眼。男友和自己一樣今年大學畢業,結伴在這座城市里打拼。房租二人共同擔負,可自當李唯去過一次作家培訓班,男友便發現自己時常處于一種寄人籬下的狀態。她的眼神好像在說與他生活每多一日,他就欠她一日。至于虧欠的究竟是什么,又是誰在虧欠誰,沒人試圖說清。
用餐氣氛的冷淡令兩人都越來越不悅。
“我今晚加班,”他說,他看了眼李唯的表情,面條在她兩只筷子間像剪刀一樣不斷夾碎。“你別等我了。”
“又是加班,也好,那我也不回來,“李唯說,“看看咱們兩個誰回來的更晚。”
“你又要去哪玩?和我賭氣有什么意思。好好在家里等我。“他說。
男友更多是不知所措。他沒有處理這種介于爭吵和平靜之間不快的經驗。他不知道李唯心里完全沒有忌憚的邊界。她在他這里或許是個重要女朋友,而于彼,他則只能算得上是個歇腳的涼亭。當然,她對他也有感情,但絕不是愛情。望著他穿公司統一配發的白襯衫黑褲子走出門口時,李唯清楚,她不愛這個男人,比不愛更殘酷的是,根本不需要。
女人愛男人,一定要有崇拜在。否則就像媽媽愛兒子,勢頭不對,沒死心塌地百折不回海誓山盟之必要。
可當這個小男人走了,屋里又空落。李唯不想再吃一口碗里冷掉的速食面條,便歪在沙發上看外頭雨勢。江南到了冬日冷雨連連,在二十余層高空看外面只覺霧茫茫一片,萬物模糊,連自我也模糊。她呼出厭倦的一口氣。今天不想出門寫作,雨天適合居留家中,叫一杯外送咖啡暖手好了。
面前手機上一則信息在鎖屏界面前跳出來。
“念?“
手指幾乎被這個字灼傷了。李唯不敢相信,三個整天過去了,她幾乎不抱任何希望——他居然還會聯絡自己。號碼是完全陌生的,也許趙易真的開始不方便。也的確,看各種報道上對他言辭反詰甚至抨擊,他要自顧并不容易。
“我以為你沒時間找我了,“她字句用的比往常大膽,“你要把我忘了。”
簡訊不多時再傳回來。李唯感到自己就像高中情竇初開時那樣的對一句情話認真到花上全部心思——她的確在乎他。故意慢條斯理劃開消息,給自己和這段感情留一點余地,她既享受與他溝通的刺激,同時也渴望把握節奏,好不致真的“出局“。
“不要臉的臭妓女,勾引別人老公,你不得好死。”
李唯盯著這行字,看了一眼很快放下,距離遠了些。隔著一段距離,她又斜眼看那行留在屏幕上的字,沒看錯,是那些話。直等都手機屏幕光亮暗下去,最后完全歸于黑暗,她都沒有動它。
她像等一顆定時炸彈上的數字走完一樣等著那面黑暗再次被光亮打斷。
就在對方等她回復就久等不來的時候,屏幕煩躁地又亮起來。
李唯等了一陣,用一只手把手機從放置的位置抓起來,好像它很燙,散發著地獄傳來的巖漿,她盡可能減少手和手機的接觸面積,巖漿在滴淌一般地躲。但終究躲不開的——手機屏又亮了一下。
然后就一直停在光亮狀態。李嘆早丟了手機,看著那個怪物似的東西躺在沙發上,在雨天屋內陰沉光線里旁若無人地持續發亮——持續有信息進來。
她不得不去面對,先不去看那些辱罵字眼,選擇立時回復,理清局面再說:
“你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我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就行了。”對方回復道,末尾還附上一個哈哈大笑的表情。那個笑臉比哭臉還讓人膽寒。
她只能去看看剛才對方一連串發來了什么,直看得全身血液沖到腦袋,從脖子到耳后,火辣而無措的燙。那種感覺是人生最壞感覺之一,李唯記得,因她極度自尊,小時候有一次當著眾人被母親責罰要求承認自己偷了家中錢的時候,那次,也是耳朵后面滾滾的燙,燙到腦袋發暈,只覺四維一切都是峭壁,頂崖上沒一條通路可走。
對方在她看的時候連問:“你覺得甜蜜么?他對你好么?“
李唯開始哭泣。在與趙易險些分別時沒有流下的要強的淚,此時被同為女人的情敵逼迫到掩面橫流。她哆嗦著拭了一把眼淚,不再繼續潰敗下去,另一只手拿起茶幾上男友的香煙,給自己點燃了。
“這樣的圖片,我手里多得數不過來。都給你們好好留著呢。“對方又傳。
她看了對方傳來的每一張圖片,看得久些已經比較容易接受真相。全部是自己和趙易的聊天記錄截圖,是從趙易那里得到的吧,他還真是沒用。危險涉到自身,李唯心中少女柔情早被丟到爪哇國去,取而代之是怨心,恨心。
給自己傳這些東西的人,應是趙妻了。她說話瘋言瘋語,是情緒一時失控,還是本就暴躁失常?李唯狠狠吸了一口,尼古丁鉆入肺中,暈眩敵不過傷心,她現在必須搞清楚一件事,即手機那面的女人,預備對自己如何?
事已至此,她先示弱。李唯回道:
“我們已經結束了。他更像我的一位老師,而我只是個剛踏出大學校門的小姑娘。如果我給你們的生活造成了影響,請原諒我的無心之失,以后不會再發生了。”
又點燃一根等待對方回復,藍紫色煙霧在陰暗室內營造一股危險訊號。
對方回道:
“你的確給我的生活造成嚴重影響,我真的很想原諒你,但我恐怕很難做到了。我已經結果了他,兩個人的債,現在只剩你沒還了。“
李唯夾煙的手指在打抖,幾乎要掉下來。把手機貼在眼前,從第一個字到最后一個字都在腦海里吞進來吐出去一遍,還是沒能理解。
“結果了他?什么意思?你對趙易做了什么!“
傳過來的只是哈哈大笑的表情。連續幾排表情密密麻麻擠在對話框內,呲牙咧嘴的笑容布滿半個屏幕。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