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她不知道盤旋心頭的應是驕傲還是羞恥。這兩種感覺如此模糊界限，一會兒讓她不自覺露出按耐不住的淺笑，一會兒又令她愁眉緊鎖，想將整個人蜷縮到地底最深處——不為人知。不為人知才好。最好在沒有一束光線能夠照進的地方，以免其他人見到她的臉，在黑暗中她可以不再面對自我，只與內心那對赤裸糾纏的男女發生靈魂感應，她觀賞他們，像觀賞銀幕上濃蜜吻著的情侶，黑暗中大家注意不到旁人，都只聽到自己的心：

　　“吻下去!吻下去！“

　　李唯在心里叫著這樣的聲音。那對男女或許聽見了，動作停止，男人發汗的后背處于水平位置，肩膀不動，轉動脖子，臉孔向著她笑。被壓在身下的女子長發半掩如一團濃墨，吞吐氣息在漆黑發絲間，只有呼吸的聲響。房間里靜得只有這樣的聲響。外頭夜晚更安寧，過了午夜了，月亮瑩黃的光芒隔著酒店窗紗的白顏色，微弱照進來，充當情欲舞臺的燈光師。

　　眼前果真也有一排明亮燈光閃爍起來。李唯深吸一口氣，調整面上表情，翻開主辦單位發給每個人的筆記本，作端正姿態在自己座位上。

　　這是一次作家高級研討班的結業儀式。除了包括她在內的三十余名當期學員外，還邀請了數十位業內學者、作家作為嘉賓出席。她坐在嘉賓排后的第一排位置，眼前正對著趙易空落落的座位。那里放著他的名牌，人還沒到，他的名字已在這會場中散播開，她總能在他人談話里聽見。

　　坐她身旁位置的是某網站編輯。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京腔，架一副眼鏡，見李唯年紀輕躋身一眾中年男女之間，笑意溫存同她閑聊：

　　“寫小說，詩歌，還是？“

　　“小說，“她身體向前坐了坐，臉上掛著晚輩和氣且乖順的笑：“才開始寫，沒什么經驗。”

　　“這行不講經驗。看你的靈氣，才氣，當然也看人脈。”他老油條似的打量她。

　　李唯點點頭，若在從前未見趙易時，她當真覺得寫作不過是自娛自樂消遣。直到見了他，才明白任何一個圈子，只要成為圈子，必有關系連綴，獨木不成林。趙易會否有一天將自己的名字代表的意義同她的聯系一起——李維不是不清醒，她和他的關系現在無法公開，日后會否有個結果她心里也不敢想，但并非不去想。她只敢做給趙易看她全不在乎的樣子。因她清楚記得，趙易說他喜歡她，因她“不知他是誰。“

　　想到這兒，她又覺得他們的相遇何其有趣，若她一開始真打定決心要走這條路，又怎么會不認得他呢？就像這會場里所有談論他名字的人那樣，談論他的名字尚且成為優質談資，她怎么會不懂得用呢？老天垂憐她，才讓女孩無知。這無知又是真實的，老辣如趙易才會喜歡。

　　可他是否想過，這段關系一旦開始，一旦她開始愛上這個叫趙易的人，她再做出怎樣不以為意姿態，真實念頭都是在意了。李唯避開身邊男子饒有興味的眼神，一手扶著筆桿在本子上胡亂寫字，思忖何時何地才可以向他有所要求。

　　當然有所要求。他亦得到自己最豐盛年華崇拜渴慕，甚至年輕肉體——怎不該公平些？說到底，能給趙易這種男人的，她都給了。

　　正在筆下寫了一個“易“字，完結最后一筆時，他到了。

　　她察覺到趙易來到會場，不是因為他叫了她。他甚至沒看身后女孩一眼，沒找機會裝作看她一眼，給她一個眼神親熱。她抬起頭，就觸見他挺括夾克的后背，被蜂擁上來歡迎他到場的男女圍住的后背的一角。

　　而在昨夜，那壓住她的在月光下熱汗淋淋的背部，竟是同一人。多冷漠又多可愛的戲劇性——李唯重新壓下眼神，凝在自己筆尖，心底里知曉著旁觀者永遠不會知道的真實。上帝視角讓她自得其樂的寫字，比會場上任何人都表現平和，也就比任何人都更難耐心中風浪吹打。

　　不過吹打那些人的，是名是利。而吹打的李唯的，不能說沒有名利，分量更重則是情意——他不回頭，便不回頭好了。她知道，他心里看著她。

　　“像個明星似的。“身邊男人用紙巾掩住鼻子，許是霧霾天讓他鼻腔不適，連擤了好幾下：

　　“你看過他的書么？“

　　她停下筆，態度較之前要熱切，故意做給某人看，猜他或許能聽見。

　　“看過一兩本，不多。“

　　“說實話……”他壓低聲音，身體湊近，李唯同時湊過去，分享小秘密似的。男人卻突然認慫的拉遠距離，訕訕笑：

　　“你認為怎么樣？“

　　這已不需多說什么了。李唯順應道：“我不是很喜歡。“

　　男子得了知音似的咧開嘴笑，半晌又覺不妥，將表情平整，聲音壓小。前一排圍著趙易簽名合影的人已經散得差不多，現在剩下的都有一搭沒一搭和他攀談。

　　“我也覺得……不行。尤其這幾年，一本不如一本了。前陣子有個其他作家的新書見面會，趙易在會上還對媒體說要寫本純愛小說，“他終于還是不厚道的笑開了，眼睛里狡黠的光逼迫李唯做同樣看法:

　　“你說是不是？也功成名就的主了，非要砸自己招牌。我看極有可能啊是遇上了……咳咳，你明白的。“

　　恩。李唯笑而不語，世界上可能她最明白。

　　會議開始，主持人一一介紹到會嘉賓，趙易站起時得到的掌聲最為熱烈——他回身面向四方，恭敬彎下腰身，謙遜姿態伴隨面上溫和笑意給他加分。他抬眼掃了一圈，視線停留在身后女孩肩膀位置不過多一秒鐘，不對她的眼。

　　李唯拍掌淡淡地，像觀戲。

　　會議進行到中斷時，大部分人已將視線轉移到手機上，充耳不聞。她一直對著趙易的后背，繼續上午的浮想。她才不過二十出頭，昨夜和這個中年男人發生的一切像夢，像電影，像他筆下一頁矯情言語……就是不像真。她想到是大學同學的男友還在家里等他，手指也摩梭在手機屏上，劃了一圈，對著男友的聊天界面卻打不出字來。

　　倒是趙易的聊天界面跳出來了。

　　“開完會你等一會，我送你去機場。”

　　將手機蓋在桌上，不想登時回復。李唯突然產生一股極悲涼感受——這感受不該是她的年紀有的，或許因她太早慧。李唯很小時候就明白愛情沒有太過神圣含義，很多時候男女吸引出于欲望本能，不講求道德與信任。但喜歡和愛是兩碼事——她在本子上又提筆寫，如果我對他的感情可以僅僅控制在喜歡，會有引發災難的可能嗎？對他，對我，對他的妻，對我的愛人，對四圍所有人的生活……

　　“在商場里看見任何一樣東西都可以說喜歡，打算買回家就不一樣了。”

　　我只是喜歡他。她定住心神，自我催眠：“我沒有罪，沒有對不起的人。”

　　然后她回消息給前排人。

　　多有趣，會場里人人眼睛都盯著他，可不知他的眼睛也正盯著一個身處同間會場的人——李唯滿足地回味，眼角是得勝的笑。好年華在手上像捧著一顆炸彈，她到處尋覓持打火機的人。

　　引火燒身？有人以“老房子著火”類比中年情欲。這話李唯沒聽過，趙易心里實是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