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幽暗的光芒在雪夜中微顫。他并不知道此處是何地。趙構(gòu)不敢分神,生怕錯過了眼前飛動的鳥兒蹤跡,更怕錯過神諭。到了一處宮殿門口,見四處陰森冷清,人跡罕至,他依稀記起這里是下達“懲罰”旨意的地方。犯錯的宮人,都居住在類似的皇宮角落,悄無聲息的活著,最后悄無聲息的死。
如果,他再也沒有想起他們的姓名。他的不動念,便成那些人一生的絕念。
鳥兒像突然之間化作了一片雪花,混跡潔白中,再無人找得見。高宗舉著燈籠四處尋覓了一陣,受不住天寒,身邊人紛紛勸說回宮,趙琢更是適當(dāng)上前,為父皇添衣。禁苑殿門前把守的侍衛(wèi)見這浩浩蕩蕩一行人突然至此,慌張奔來在趙構(gòu)身前跪下,聽候旨意。
他裹在玄色大氅中的身影高瘦而神秘。聲音亦遠:
“這是什么地方?”
趙琢抬眼一看,心說怎么引到這里來?
他心中無一日不在忌憚的地方。弟弟趙瑋,在這風(fēng)雪天里如何做到了與高宗通信?
難不成,那只鳥兒真的,是神諭——
高宗走上殿門,侍衛(wèi)將門開了。一行人打著燈籠涌入其中,分布兩行,先去將幽暗無光的殿內(nèi)照亮了,再迎進高宗和趙琢慢慢地看——可這里像間空房子,并無人出來迎駕。大雪落滿院子上的青磚,樹木早都枯死了,在突然出現(xiàn)的光亮中顯出枝椏錯節(jié)的陰影。
瑋兒,竟住在這種地方?
前塵舊事涌上心頭。趙構(gòu)走進院內(nèi),將一寸寸環(huán)境細細得看了,期望就在他佯作觀察院子的時間里,他的小兒子能像那年在珍珠園對弈當(dāng)日一樣,帶著靈巧和煦的笑容出現(xiàn),恭敬施禮,親親熱熱叫一聲,父皇——
可屋內(nèi)門終于開了。一團黑洞之中,走出來跪拜的男子,虛弱地被寒風(fēng)一吹,就癱軟在雪地上。身著的藍色布衣落在地面陰影中,像一團黑藍色的棉絮。
高宗回身望他,半晌驚得說不出言語。這半晌間,他又悄無聲息地站起,遙遙立在那,再重重跪下去。不過半年時間,他瘦了。要十七歲了吧,相比身邊的趙琢,他看上去還是個孩子。神色在陰影間看不清,只看風(fēng)骨,像個苦學(xué)的儒生,清苦浸到骨子里,一身貧寒人家冬日里穿著的粗布衫,根本御不了寒,單薄的身體在寬袍大袖里發(fā)抖。他開口說話的聲音完全被風(fēng)雪吞噬,那似乎是很長一段話,由于聽不清楚,更像自言自語。
趙構(gòu)心口一陣突兀地疼。連他自己也沒料想到,這個雨夜與自己親子的相逢,竟是如此辛酸殘酷一幕。
趙構(gòu)有幾分愧悔。自己早已忘記如何做一個父親,也忘記這個孩子自從離開王府,就只有自己這一個選擇可投靠——無以回頭,當(dāng)他認作了帝王的孩兒時。他得罪自己那年也不過是個孩子的輕狂年紀,可他懲罰他的一切,分明是一個普通人觸怒帝王得到的懲罰,父子之間,需要這樣嚴重么。
他只得上前,將趙瑋扶起。接觸到少年的手指,像接觸一塊剛剛凍住的寒冰。經(jīng)自己溫度一化,有什么開始暗中消融。
“瑋兒。”他聲音很沉。
趙瑋慢慢抬起凍得蒼白的臉孔,笑意都被凍住了,僵在臉上,似乎一旦牽動五官,周身都將感受撕扯般被寒冷吞噬的痛苦:
“父皇。這里很冷,龍體要緊,您快回去吧。”
——他說這話或許有幾分負氣,但此種情境,說上幾句再負氣的話也在趙構(gòu)的容許范圍,又何況,也許是真心。趙構(gòu)不愿再因自我揣測傷害趙瑋多一次。
他用自己手掌的溫度摩挲著少年的手掌,涼得很,越是冰涼越叫趙構(gòu)心頭滾熱,他甚至覺得自己眼角有了濕濡的跡象,為這少年過于自制的反應(yīng)。直到他發(fā)覺自己的舉動令趙瑋眉頭一陣有一陣躊躇般的皺緊。他在痛。
燈籠近前,趙構(gòu)看清自己雙掌,竟是斑斑血跡。
再看面前少年,驚慌失措地再次跪下了,呢喃道:
“兒臣……兒臣不敬……”
趙構(gòu)搶過下人手上的燈籠,蹲下身子翻開少年掌心,從十個指頭涌出的血珠有些已結(jié)痂,有些因他剛剛發(fā)力而破綻,又流出新鮮血液來,新舊交織,紅黑斑駁。他對視著趙瑋的眼睛,父子倆已不記得有多久沒這樣相近地看過彼此的臉。
趙琢站在高宗身后,和所有仆從們在一起,不知那兩人都發(fā)生些什么。
趙構(gòu)口吻沉痛地凝視他,問:
“何必這樣作踐自己呢?你在懲罰——朕?”
趙瑋聞言埋下頭去。他緩緩地在雪地上移動自己雙膝的位置。最后朝向屋內(nèi)跪著,不敢指引父親,亦不敢多說一字。趙構(gòu)向著屋內(nèi)去了,推開大門,只一盞油燈孤零零在房間桌案上,孤零零的等待中的萬古長夜——沒有人知道,一個少年人的烈火心性是如何被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晚所磨蝕的。趙構(gòu)懷著驚異的心情越走越近。
隨著趙構(gòu)走到桌案錢的腳步聲,趙瑋將臉孔埋進白雪中去,淚水倏然滾燙,融了一方。多少次,他都是這樣沉默地獨自飲泣,不懷揣任何希望的等待。趙構(gòu)到來的這一刻,他想,他盼,也最不敢想,不敢盼。
血幾乎流盡了。才寫完十八章節(jié)《孝經(jīng)》一文。滿院寒風(fēng),摧殘一個心如明鏡的少年,直到那面鏡,再映照不出天然的真誠。
孝感動天?
如果,他期望感動的那個人,本身就是天呢。
趙構(gòu)顫抖著雙手不敢相信,攤在他手上的那幾頁紅色,字字泣血。趙琢等人站在門口望里瞧,因看不到內(nèi)容,不能確定趙構(gòu)究竟是出于怒氣還是天寒才發(fā)抖。
“你這副樣子,像只野狗。”
趙琢對腳下趙瑋輕聲道。
趙瑋將面目僵硬得臉孔抬起,視線很暗,只接觸到兄長一雙腿,足登看來十分溫暖的皮毛靴子。他不想回答對方任何一句話。
直到耳邊傳來趙構(gòu)呼喚自己的聲音。他說,瑋兒,你進來。
趙構(gòu)看著孱弱的小兒子,默默將身上穿得上好灰狐毛玄色暗花大氅脫下,披在他單薄肩頭,在趙琢訝異目光中:
“今日如果不是上天派神鳥提醒朕,朕恐怕真要錯失一個好兒子了。瑋兒,跟朕回宮去,好嗎?”
趙瑋站立不動,那件帶有帝王體溫的衣似有神奇的呼喚,呼喚一個人的生機和全部意志。他終于敢于將視線迎向趙構(gòu),和他可能看見的,更遠的日后——
小小院子中半明本滅的油燈終于滅掉了。然而黑暗并未來到,皇帝跟隨的光明接踵而至,整個院子都為數(shù)十人提點的宮燈所映照,恍如歡慶。這些光亮,和身上這陣暖,激發(fā)趙瑋身上蟄伏已久的一些信息:這或許才是真正的神諭。他知道,日后,自他走出這里,一切道路都較以往大不同了。
比起所有謝恩的回答,趙瑋什么也沒說,僅僅是仰臉,讓淚水不再接觸地面,暗中橫流。
趙構(gòu)體恤地,走到趙瑋身前,在他肩膀上輕拍兩下。
“聽旨——王子趙瑋凝正氣以淵深,稟五精而英秀,動皆合禮,已成德器。進封為普安郡王。擇日備禮冊命。”
趙瑋深跪在地,面上一陣恍惚。在趙構(gòu)身后一直站著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的趙琢則在身邊下人紛紛跪下參見普安郡王的呼聲中,呆如木雞。他的視線越過高宗和下跪領(lǐng)旨的趙瑋相接,不知拜或不拜——不過須臾間,一個階下囚翻身做了王爺,大過他,風(fēng)頭正勁的王子趙琢了!
“謝父皇嘉賞,”趙瑋收下趙琢那道目光,靜靜地道:“兒臣自忖年弱德薄,先前更犯下大錯,只恐怕自己做不好郡王。”
趙構(gòu)道:“你做得朕的好兒子,便已是個好郡王。朕,便是天下。”
“可,瑋兒是弟弟。兄長尚且無封——兒臣不敢僭越。”
趙琢沒想到他竟如此說,臉上一白。
忙和趙瑋跪在一處,向趙構(gòu)表明心跡:“父皇無須考慮兒臣。只要……只要瑋弟回宮,一家人團聚在一處,就是歡喜事。瑋弟成了普安郡王,我這個做兄長的,絕無他念。瑋弟受了苦,我心里看了也難過。”
高宗近前看看這兄弟兩個,露出大事化小的笑容。夜更深重,風(fēng)也寒透了。他打了個噴嚏,底下人連忙添上新衣,一行人傳遞著,好不忙活。趙構(gòu)擺擺手,示意回宮,更回身示意趙瑋跟在一處。
高宗隊伍在前,人群隨著帝王的轉(zhuǎn)移很快又轉(zhuǎn)移回去富麗輝煌的大內(nèi)深處。院子繼續(xù)空落下來,并且將徹底成為一間空屋——門開著,夜風(fēng)鉆進,吹動書案上血字《孝經(jīng)》紛紛散落。趙瑋趙琢相對站立著,一頁紙吹到趙琢毛皮靴邊,他看一眼,狠狠踩個腳印到上頭。
趙琢強抑:
“好一招苦肉計。瑋弟,你真下得本錢!”
趙瑋仍面無表情。
人去屋空。趙琢終于可以在徹底的寂暗中大聲喝罵:
“休想從此便翻身了!你這條野狗!”
趙瑋在眼中慢慢容給趙琢一個位置。
他還是沒有回言。父慈子孝的戲碼散了,黑暗來得更加徹底,隱約夜風(fēng)裹挾不知何處傳遞來的哭聲,斷續(xù)地,陰魂不散。趙琢高大身形在如此氣氛中漸漸氣短,而他不知,這樣深宮內(nèi)寂寥蝕骨的宮怨,他的瑋弟,已伴隨著入眠了多少個夜。
所以他不怕。身子雖瘦弱,心腸硬朗得冬日里頑石一般。再苦寒時光,凍裂不壞。
趙瑋見對方驚懼模樣,冷淡地:
“我翻身,不是為了壓你。你大可不必太驚慌。我只求,相安無事。”
趙琢聞言。他沒想到趙琢封了郡王,卻說出求和的話。他怎么會信?他更相信趙瑋此時的所謂退讓,是日后更狠辣的一步進取——他慣使柔軟刀子的,像這次,還有剛剛他在父皇面前那番所謂推辭。趙琢越想越后怕,四寂無人,拳頭緊緊攥住,發(fā)出骨節(jié)緊壓的咯吱聲。
他冷笑:
“別說那些漂亮話了,我只告誡你,回宮以后,別想太多。不屬于你的就別爭取。我也這樣對張婉儀告誡過,休怪我沒提醒你,不論你,還是張婉儀,在我趙琢手中,都只需輕輕發(fā)力的功夫……”
趙瑋終于露出微微緊張神色。
“我不許你傷害她!”
“輪不到你對我說不許——”
趙琢再也按耐不住,手掌為權(quán)利的心魔所控制,一抬手準(zhǔn)確扼住了趙瑋脖頸。如他所言,只需輕輕發(fā)力。他本想恐嚇?biāo)幌拢剐剐闹信瓪猓瑳]想到因四周無人而被心魔大膽催使,可能得到的太子之位在向他招手……
趙瑋如何想到他會走這樣一步險棋。不,這不是正常的走子,他在亂局。
他只能拼命的撲打,呼救,然而,禁苑不再關(guān)押他,連守衛(wèi)也都卸職。無人知曉這里正在發(fā)生什么,當(dāng)真只有鬼哭。
趙瑋命懸一線。
清冷月色是唯一光源。月光下,照見趙琢扭曲恐怖臉孔更加驚悸。
他是一顆擋住趙琢勝局的棋子?唯一的一顆障礙,一時除不掉,原以為它將永遠被遺棄在局外,哪想到一朝不慎,叫它回魂,還占了上風(fēng)?他不再去忌憚后果,只圖此刻安全,殺人發(fā)力的手背青筋暴起,伴著他森森叮嚀:
“瑋弟,別怨我……不,是普安王。普安王,我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叫你王爺?shù)娜耍阌涀 瓉硎溃赏鯏】埽氵€是那個寇!”
一記清脆的石子墜地聲出現(xiàn)在趙琢耳畔。像一句明確警告,叫他住手。
趙琢心頭的魔障如被石子敲破的水面,泛出懷疑的漣漪。手上力氣也松了。
“誰!”
唯有呼嘯夜風(fēng)拍動門板。似乎無人。他望定趙瑋,再度恍惚自己所為,也恍惚面前這張臉,是否當(dāng)真有神明護佑,還是,他聽錯。
又一塊石子不知拋到何處去,叫他聽清了。四顧再三,怕落把柄,丟下氣喘吁吁的趙瑋跑出禁苑。
他走后,一串輕微的腳步聲靠近趙瑋。他脖頸青紫了,但,還有氣息。
趙瑋緩緩抬起虛弱的眼皮,黑的不攙一絲雜色的眼珠第一次看清面前少女,如黑色的淵潭,叫謝秋兒恐懼自己終將一日陷落其中。她有些不敢靠近他,她能到這兒來,也是聽說了他封王的事情,懷著外人看來古怪的心思,想到他曾生活過的環(huán)境中看一看,看他是否留下什么小痕跡小物件,就足以成為她宮中歲月長久珍藏的禮物了。
可她竟無意救下他一條命,太過重大,也就太接近于無。到趙瑋再度昏迷,她望著他陷入深沉睡眠的安靜臉孔,懷疑他根本還是不記得自己。
她替他把大氅掖好,蓋在身上,用小小身體努力支撐他一步一步,目的地是張婉儀的清霽堂。趙瑋身材雖單薄,可壓在謝秋兒一個女子背上還是沉重分量。她只得在雪夜中艱難而緩慢地挨著寒冷,挨著——她撞大運般得來的幸福。
他身上溫?zé)犭S她一步一步傳遞到心尖,馬上,他醒來后將成為離她無限遙遠的普安郡王。清霽堂的輪廓逐漸清晰了,她,也失去了她的負重。
張婉儀不敢置信地從她背上接過趙瑋,來不及感謝,她已頂著滿額的薄汗離去了。
回到怡然堂,夏昭問她這么些功夫去禁苑尋到些什么好東西。
手上空無一物。謝秋兒淡淡搖頭,我什么也沒有。
倒是夏昭難掩得意地朝謝秋兒咬耳朵道:“秋兒,他不會忘記我的。是我?guī)退x開那里,他說過,日后給我最好的,現(xiàn)在他是普安王了……”
她呆望著謝秋兒身上艷麗的紅氅。領(lǐng)口有白狐毛雪潤的飛邊。
他用給夏昭的一件衣裳換了帝王穿的尊貴大氅,這場計算,趙瑋贏得很徹底,夏昭或許也贏回她所付出的。唯有自己,誰知,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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