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走夜

　　這是第一個月圓的日子,也是儺達第一次走夜的日子。

　　這一日，儺達在家里準備著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是要帶給阿俏的，已經阿俏家里的。說來也怪，剛回到僠王城里來的時候，儺達又像過去一樣，什么事都沒有似的浪蕩起來。人們發現，他跟過去好像沒有兩樣，還像犸猴一樣的到處竄，還像泥鰍一樣到處鉆，好像阿俏沒有在他的人生生活中出現過一樣。事實上，其他不說，單單說一個，儺達起碼從水生的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變得聰明了一些，精明了一些。變得聰明了一些，精明了一些的儺達現在大概知道他跟阿俏這樣了，意識到變樣子了人家會拿他開玩笑，所以干脆就在人前假裝還是像以前一樣，什么都無所謂，裝得連跟阿俏的事都無所謂。別說，儺達他人裝得還真像，跟以前一樣，讓人無話可說。眼下，儺達就等著第一個月圓日子了，這個日子他已經和阿俏約好了。這個日子就要到了的時候，儺達又換了一個人似的，連門都很少出去，整日在家里準備這，準備那，好像要帶給阿俏的東西老準備不完。

　　這一日終于來到了啦。出門之前，孊佬對儺達說，阿儺，這次去，你單獨一個人，做孊佬的總是擔心，如今你是大人了，是大人了總得自己做主。不過，你一路上要小心，除了帶些給阿俏的東西，防身的家伙你要帶去，萬一有什么事情好防護自己。孊佬停了一下，吞了吞口水，繼續說，這次去，你不能去麻煩僠琓阿叔了，你要直接到阿俏的干欄去。有些話我不好直接跟你說，但是又不得不說，你舅又不跟你說。孊佬是過來人，有些事情你們男人不懂，你得問問阿俏，近來身子啊吃的啊是不是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樣了，是不是上身了……

　　聽到孊佬說到女人這些事，儺達就臉紅臉發熱，他想避開去，不想聽，卻又不得不聽，對儺達來說，女人的東西是神秘的東西。孊佬見此就暫時停住不說，過了一會兒，孊佬才繼續說，嗨，怎么說，都叫你在城里尋嘛，你偏不肯，如果在城里尋你看多好，天黑了你可以慢悠悠地過去過夜，天光之前再回來，就沒使那么麻煩，就沒使那么辛苦，更加沒使經歷艱險。你看，你一定要靚妹，看看，阿俏靚是靚了，可是這么遠的水路，得行好半日呢。你看，奔波不奔波？你看，累不累？

　　儺達說，我不累的。

　　孊佬挑眼看了儺達一下，似笑非笑地說，你們相隔那么遠，住一起的日子這么少，上一次沒碰中的話，希望這次能夠碰上身。孊佬想等著飲親家的喜酒呢。

　　儺達的臉又紅了。

　　儺達平時沒心沒肺，跟阿俏以后，他對好些事，特別跟女人有關的事情他還是留心了，只是在人前沒做的那么出，那么顯，讓人不知道他那個樣子。他完全知道孊佬說飲親家的喜酒的意思，這個連小崽兒都懂。如果阿俏生養了崽兒，崽兒到第一個滿月的時候阿俏家那頭是要請喜酒的。到那時，儺達的孊佬，舅舅都要去賀喜，儺達當然也要到場。這樣的日子，整個蟠龍屯人人有份，熱熱鬧鬧飲三日酒，真的是那個喜啊。當然，做喜酒使用的食物得僠琓出一大半，阿俏家添了人丁，事實上是為僠琓又添了一個未來的勞力；另一小半食物是儺達家送過去，作為賀禮。有一種情況，如果儺達家這邊也是做奴的，那么那做賀禮的食物就要由主家準備給當事人家送過去了。賀禮是萬萬不能少的。不過，也有儺達不知道的事情，就是阿俏和崽兒將來的出路問題，說實話，對這個問題儺達是糊涂透頂，他一點沒往這方面去想。阿俏和崽兒將來的出路，儺達的孊佬和舅舅已經開始計劃好了，他們計劃在城里弄一塊地皮，為阿俏蓋一座干欄，方便儺達晚上到阿俏那邊過夜，不用像現在那樣走那么遠的水路，還艱險。計劃如果順當呢，就再拿東西去跟蟠龍屯僠琓討價還價把阿俏和小崽兒的身份贖出來，使他們變成自由身，使阿俏和小崽兒像他們大戶人家一樣。當然，前提是阿俏能夠生養，如果阿俏不能生養，他們的計劃只能死在腹中。孊佬和舅舅等的就是阿俏養小崽兒時的哭聲了。

　　日頭稍稍偏西的時候，儺達把裝了很多食物的竹排推到江里去，就在他正踏上竹排要撐竹篙的時候，水生嚷嚷著急急趕來。儺達抬頭看，見水生手上抓著一桿帶有紅纓的尖槍，儺達以為水生也想去蟠龍屯，瞭了一眼放置在草叢中的水生的竹排，笑著說，這次不要麻煩你啦，上次已經不好意思了。水生把手中的尖槍搖了搖，說，我不去了，我是叫你把尖槍帶上。儺達說，我不用的，這一桿竹篙就是槍，我還有大刀。水生說，竹篙太長，沒有尖槍好使，賊人一見尖槍就怕三分，尖槍比竹篙好使得多，威力大得多。儺達說，我還有大刀啊。說到大刀，儺達自然就想到那一次歷險，知道好多東西都能派上用場，這才接收了水生的尖槍。

　　水生說，阿儺，你還是小心的好。當然，他們不可能日日的在江邊守著，等著你，但是，他們知道你遲早要去蟠龍屯，他們知道你肯定要常常來來去去的，所以你不能不防著他們。

　　儺達點點頭說，知道啦，上一次，我已經從你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了。你放心好啦，我有辦法對付他們這幫狗崽，我能夠對付得了他們這幫狗崽。十分十分，大不了我不要了竹排，跑到對岸去，等他們不追我了我再跟著岸邊走，那里離蟠龍屯已經不遠了呀。

　　水生笑笑說，如果那樣，你就得脫一層皮，行路比幾難，行路比撐竹排下去慢得多了，行路腳太累了，翻山的翻山，過水溝的過水溝，人會累死的。甚至，天光都難走得到蟠龍屯的。再說，竹排上的東西呢，不白白送給人家了？要不，我再一次陪你去蟠龍屯吧，有什么事情也有個商量，也好互相幫著。到了蟠龍屯，我住僠琓那里，也不會打擾你和阿俏。

　　儺達笑笑說，哪里好意思再叫你辛苦一趟，就算這一趟你陪我去了，那下一趟呢，你總不能陪我到老吧。水生，要真是到了那樣的地步，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不管什么辦法，我都能夠撐得過去的。當然，最好是東西也好，人也好，都順順利利能夠到蟠龍屯。

　　水生笑了，揮揮手說，那好了，阿儺，順遂！

　　順遂。儺達說。

　　儺達之所以拖到這個時候才出發，他自己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在天完全黑以后才通過藍云屯水面，儺達估計藍云屯那幫狗崽已經回家睡覺去了，這樣一來，就可以多開藍云屯這幫狗崽了。所以，一路上儺達都悠悠地慢慢行，沒有怎么使力撐竹排。碰到險灘的時候，雖然得緊張一會兒，對儺達也沒有什么。如果在平靜的水面上，基本是讓江水推著竹排慢悠悠的順流而下。儺達相信，天完全黑了以后，盡管有月光，一般人都不會再到江邊來，偶然碰上放夜釣的，也只是個別人，這些人不大可能是壞人，就算真是有壞人，一兩個壞人他儺達也不怕，他能對付得了。一旦過了藍云屯水面，他就會加大撐竹排的力量，這樣，半夜的時候就可以到達蟠龍屯了。只是讓阿俏等的時間長一些，等的辛苦一些，等的心焦一些。想到這兒，儺達對自己苦笑了，孊佬說的不是嘛，這不是自找苦吃么。呵呵。

　　日頭要落山，江岸東邊山頂上金色的帽子慢慢褪去的時候，一只又一只鷓鴣布谷布谷的叫，使江面上顯得更加寂靜，更加深遠。迷蒙的水汽慢慢地從水面裊裊地升起來，使江面遮罩著一層薄薄的輕紗，給水面帶來了一種神秘詭異的色彩。儺達仔細觀察江面，見離藍云屯江面還有一段水路，就把竹排撐到岸邊，選了一個開闊的沙灘停靠。他覺得自己出發時間還是早了一些，估計不夠準確。他從竹排上拿了食物，走到沙灘上，面向江面坐著，一邊看著江面一邊慢慢地吃東西。

　　當時，儺達腦子里想的是，先吃飽了再說，吃飽了過藍云屯水面的時候才有力撐竹排啊。

　　儺達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如果是水生，水生很可能不會自己跑到岸邊上來，荒山野嶺的，多么不安全。老一輩的經驗告訴人們，在水面要比岸邊安全的多。水里除了大魚，就沒有其他威脅人身安全的東西了。這個年頭，說有大魚吃人那都只是聽說說而已，老人們說，以前的以前，的確有過吃人的大魚，但是，這年頭誰也沒有見過能夠吃人的大魚了。江面偶爾也有大蛇小蛇經過，不過一般也只是路過，蛇不能長久的在水底下待著。但是岸邊就不同了，老虎，狼，狗熊，野人，等等，這些兇狠的野獸隨時都可能再岸邊出沒，要是碰上了這些野獸，一個人很難敵得過。想一想，都叫人害怕。

　　儺達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這時候，他壓根兒沒有想到，就在他吃晚飯的時候，危險正一步步向他逼過來。危險竟然是悄無聲息的，這么說，真讓人雞皮疙瘩，毛發聳立。

　　儺達吧嗒吧嗒的吃晚飯吃得正歡，突然，好像平底起風。儺達突然感覺背后簌簌的有一股浸入骨髓的冷風逼到了背脊，他不經意地往后扭了一下頭，背后的情景真能夠把一般人嚇得靈魂出竅，連嗷嗷聲都可能叫喊不出來。

　　一條小腿粗的一竹竿多長的大南蛇在他背后幾步遠的地方立起頭來，張著血盆大口，血盆大口里伸出手臂長的舌信。大南蛇張口的程度要比它的身子起碼大一倍，它這樣的大蛇完全能夠把儺達吞到肚子里面去。儺達當時真是嚇破了膽了，如果不是豐富的犸猴一樣滑溜的經歷，恐怕就成了大南蛇的晚餐了。儺達瞬間就反應過來，也來不及多想，也來不及站起來，他就就地一滾，直直向岸邊的陡坡下面滾去。事實上，即使儺達能夠站起來，不論他跑得多快都跑不過大南蛇。大南蛇爬行快得像一支箭，許多小型獸類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一下就落到大南蛇的肚子里去了。儺達就勢滾落陡坡的時候，手中的食物都不知道什么時候丟掉了，他就這樣一直滾到了竹排停靠的江邊。往下滾的過程中，儺達腦子里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竹排上有把大刀，他無論如何一定要拿到大刀。把竹排撐開去是來不及了，不如拿大刀跟大南蛇搏斗，這樣做也許還有一線生的希望。上一次，用柴刀砍掉水網的情景一下子閃過他的腦子，所以他第一想到的就是大刀。

　　很不幸，大南蛇根本不是爬行追儺達，它是躬身就飚起來，一下子就飆到了儺達的身邊。儺達都還沒有完全站起來的時候，大南蛇的蛇尾已經啪地攔在了他的前面，眼看大南蛇就卷尾絞過來。儺達只好選擇跳起來，在大南蛇還沒有把尾巴甩過了絞住他的時候他就順勢跳了幾跳，躲過大南蛇兩次甩尾纏絞動作，終于跳到竹排停靠的地方。他還來不及拿大刀，大南蛇卻在后面張口就咬他，儺達就勢一蹲一側躲過，開胸的粗布長衫卻飄了起來，被大南蛇的牙齒叼住了。大南蛇往后使力，儺達往前使力跑，粗布衫被撕裂了。大南蛇首尾并用，同時把尾巴向儺達甩絞過來，企圖要就把儺達絞死。儺達真是命不該絕，他站起來的地方靠近竹排，他上岸的時候把撐竹排的竹篙插在竹排的邊上，大南蛇尾巴卷過來的時候把竹篙一起卷了過來。竹篙跟儺達之間有一步多遠，這一步多遠使竹篙救了儺達的小命。只是，大南蛇的甩力實在是太大了，竹篙被卷攏到儺達身上的時候把竹排也掀翻了，放在竹排上的大刀和尖槍哐哐哐地從翻起的竹排上滾落到沙灘上，竹篙同時也把儺達打翻在地，使大南蛇這一次攻擊幾乎落空。儺達忍住痛就勢往下滾去，因為大刀就在下面。大南蛇也不笨，使用蛇尾末端再次勾卷儺達，這中間有了一個短短的時間，使儺達在被大南蛇尾巴勾卷住的瞬間有時間抓到了大刀。也是很幸運，儺達要去抓大刀的時候，他瞄見了水生送給他的長長的尖槍，儺達的腦子馬上閃過水生足智多謀的樣子來，儺達馬上決定先要抓住尖槍。水生說，尖槍好使。

　　就在這時，大南蛇的尾巴已經把儺達勾絞住，越絞越緊，同時，大南蛇又使蛇頭轉過來，張口就向儺達的頭上咬過來……

　　儺達的命，已在反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