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樓梯上兩重緩慢而輕飄的拖鞋塔拉的聲音,就知道是嚴石扶著李秋蘭下來了。李鴻志順著樓梯的拐角處看去,先看到的是李秋蘭粉色絨毛的拖鞋,隨后是緊跟著它下降的灰色厚布鞋。他沒想過,自己的女兒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李秋蘭的臉色幾近慘白,而讓這種白色不怎么瘆人的就是臉上因為缺乏營養而泛起的黃色,她的手指向內扣著,松垮垮的搭在嚴石粗糙的手掌上,她的肩膀因為由嚴石提著而聳了起來。雖說李鴻志和小滿沒什么感情,但李秋蘭是他看著長大的女兒,他還是憐愛自己她的,他可以將她的悲痛同步到自己的身上。他走上前去,站在李秋蘭的另一側,和嚴石一起幫著把她架到了沙發上。
“真是的,都這個時候還要把她弄下來,不知道走這一趟要多遭罪。”李鴻志抱怨著嚴石,此時他除了抱怨也沒什么能立馬緩解自己的心酸了。
嚴石沒有理會李鴻志的話,沉默著把李秋蘭的腿移到沙發上,給她靠上靠背,讓她盡可能的舒服一些。
李茜蘭看著說:“姐夫照顧姐姐真好。”
李秋蘭勉強一笑,不是因為她不喜歡這個人和她的話,而是因為自己真的沒有力氣去應付這些了。當氣氛因為她的笑而尷尬時,只有嚴石看得出來,她是真的發自內心想要笑出來。
“能照顧多好?照顧成這個樣子,那只眼都看不出來好。都已經這樣了還不給送到醫院去。”
“您說得對,可是醫院里的醫生都看不出來什么。之前也有之類的病,吃過中藥了,可是誰知道如今又成了這個樣子。”嚴石陪笑著說這話,可是他又覺得即使自己面前是李鴻志也不該在這個時候笑出來,于是又收回了自己的笑容。
“那就去城里的醫院,實在不行就去北京。說到底你就是心疼錢,要不是這樣,就算是傾家蕩產都改送到美國去治病。”
嚴石感覺到自己的背后正在發抖,他的雙手反復揉搓著,如果現在是夏天,估計他早就汗流浹背了。他感受到自己太陽穴處的毛孔正分泌這汗液,當他裝作不經意的去碰觸的時候,卻什么都沒有感受到。不過,李秋蘭在這時候給他解了圍。
“不是他的原因,是我不想去,人活著早晚就是死,還不如多省些錢留給活著的人呢,別最后搞不好錢花光了人也沒了,只剩下一個人又沒錢又沒人的孤單著。”
“說的什么話,”李鴻志做到了李秋蘭的身邊,握著她的手,“以后不能說這種話。你放心,有我在,保證給你治好病,將來身體好好的,要幾個孩子就有幾個孩子。”
本來李秋蘭的臉還是笑著的,可是聽到最后一句話,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了。不僅是她,嚴石和李茜蘭也是突然的沉默了,李茜蘭是因為覺得父親說了不合時宜的話,而嚴石是又想起了那個戴毛線帽子的孩子。可是李鴻志絲毫都不把這當回事,他也沒有理會其他三人的反應,他依舊是說著自己認為體面的安慰話,直到李秋蘭已經無法集中精神去應對了為止。
嚴石將李秋蘭送回樓上的時候,就在下樓的瞬間,想起了原來和小滿一起蹦下來的場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這個,但是如今的他卻能清晰的想起水中的小滿,他懷念那個總是穿得滑稽的孩子。有那么一瞬,他幾乎是要笑出來回到樓上的,那一剎那,他是要叫樓上的人一起下來的。這個沒能完成的動作注定只能成為今生的遺憾了,他想,小滿還是沒能當上大學生。
下了樓無非是說著客套話,嚴石說不出這樣的話,李鴻志又不想對他說,而李茜蘭更是沒什么和對方有好說的。隨便的說著沒處說的話,嚴石就等著李鴻志起身然后自己也跟著站起來說一些挽留的話。等李鴻志二人已經走遠的時候,嚴石從門外走進來,慢悠悠地扣上大門,從里面鎖住,他今天不會再出門了。他沉著步伐往樓上走去,這次的目標再不是小滿的房間,而是他應該回到的地方。即使是再一次看到了李茜蘭,他都再也不會像往常一樣心突然震一下了,因為相比之下,小滿加上李秋蘭似乎是比李茜蘭更能拴住他千百倍。
嚴石坐在床上,看著靠著枕頭假寐的李秋蘭,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絲憐憫,在他憐憫自己的基礎上憐憫這個可憐的人。他向里靠了靠,直到他覺得自己是緊貼著她垂在身體一邊的癱軟的手臂。嚴石把身體調成了與李秋蘭同樣的方向,將手伸進被窩里,然后緊緊握住那只最靠近他的手。李秋蘭睜開眼睛,就像是剛剛睡醒一樣,盡管她根本就沒有睡。
李秋蘭坐了起來,對著嚴石說:“都走了吧?”
嚴石點點頭,說:“都走了。”
“還會來嗎?”
嚴石搖搖頭。李秋蘭嘴張張,還沒開大,就被嚴石的話堵住了。他說:“我已經鎖上門了。”聽后,李秋蘭的身子往下塌了下去,用最省力的方式倚靠著床頭。其實嚴石是不知道她要說什么的,可是他又覺得李秋蘭是要問他出不出去或是沒準誰還會來,他就直接說出了自己認為妥當的答案。李秋蘭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她想說的就是嚴石所想的那樣,天還不算晚,總該有人來或是要出去的。不過嚴石已經給過她回答了。
沉默之后,李秋蘭突然開口,說:“你覺得我和他們的關系怎么樣?”
“還好。”嚴石下意識的回答了出來,因為他心里想的是剛才與李鴻志他們對話時的場景,所以那個“他們”就被他理解成了李鴻志二人,不過剛巧李秋蘭也說的是他們。
“我覺得你并沒有再說實話,因為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在走神。”
嚴石收回了空蕩蕩的眼神,看向李秋蘭,他細想了很久,說:“我覺得啊,你們關系也就是那樣吧,而正常的家人一樣吧,只是沒有別人那么親密。可能這就是家里面的樣子吧,別人看著很好,其實也就是冷冰冰的。我也說不準,我可是沒有這樣的體驗的。”嚴石說完自己撓了撓膝蓋,他并沒有在意提到自己的身世。
嚴石不在意,李秋蘭倒覺得自己是問錯了話,她把手搭到嚴石撓過的膝蓋上,用她僅有的力氣拍了拍。她說:“不是的,家里面的樣子是有些沒有外表上好看,但不至于如此。”
“其實,根本就不是被人看著的那樣的,”李秋蘭見嚴石不說話,接著說,“你覺得我和李茜蘭長得像嗎?”
“一點都不像,你比她好看。說實話,當你們站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一個是千金小姐,一個是粗魯丫鬟。你就是那個千金小姐。”嚴石這不是恭維的話,而是真真切切的實話。
李秋蘭嘆了口氣,微微一笑,說:“是嗎?我還一直以為我不如她呢。”
“哪里的事情。”剛說完前句,嚴石突然就不出聲了,以為他理會到了李秋蘭說這話的背景是自己曾因李茜蘭短暫背叛過,他不知如何作答了,因為他那時候確實是覺得李茜蘭要比她姐姐好上許多。可是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李茜蘭的存在只是一個記憶念想,而李秋蘭才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是有血有肉的存在。
“盡管他們都說著我和茜蘭長得挺像的,但其實我覺得自己和她長得根本不一樣。說這話的原因嘛,就是因為我們不是一個父親生的。”
嚴石怔怔的聽著,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畢竟他也自學過學生的課程,他知道長相是可以因為基因的不同而存在差異的。見李秋蘭沒說為什么,他也沒問,這樣愚蠢的問題還是不要說出口的好,反正他也不是那種好奇到瞎打聽的人。
“其實吧,他們疼愛茜蘭多上很多,多到我已經不能夠嫉妒。可是姥爺他們心疼我,把我接到這里來住。說實話,從你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我一眼就覺得你是一個踏實的人,你比任何人都能干,也比任何人都老實。那時候,我害怕每個人,害怕除了姥爺姥姥之外的每個人,可是偏偏就是不害怕你。可能是因為聽說你曾是和尚的緣故吧。出家人不都是慈悲嘛。”
這個過去是嚴石所忌諱的,可這件事唯獨是可以讓李秋蘭說出口的。
“可是我沒想過,你和我想的還是不一樣。你很能干,很能吃苦,可是就是不老實。我唯一的優越感就是聽別人說我比茜蘭好看一些,我曾經也是這么天真的以為的。可是,我真的是想錯了。”她說不下去了,這種事情她說不出口,她不是氣嚴石,而是氣自己,氣自己不能夠在嚴石面前做好。她現在能做的,就是暗暗隱晦的說出,不讓嚴石有任何的尷尬。
可是嚴石卻是希望她說出來,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能夠理解到李秋蘭此時的壓抑,就像是一塊巨石壓在胸膛里,又或是濃漿從嗓子灌了進去并把喉結處封得死死的。他希望她說出來,給她一個解脫,給自己一個解脫。可是李秋蘭始終還是沒能說下去,那一口濃漿無縫的填住了她的嗓子,讓她不能發聲。她最終還是睡著了,靠在床頭上睡著了,然后慢慢的向下滑著,最終落在了嚴石的肩膀上。嚴石用手按住她的腦袋,輕輕的,然后聞著她身上的味道,聞著她嗆鼻的頭油味。他緊閉著雙唇,將自己的呼吸與她的同步,他感受著她呼吸所帶來的起伏。突然的“噗嗤”一聲,空氣從嚴石的雙唇之間迸發出來,夾雜著幾滴口水飛向外面,眼淚從他緊閉的雙目中落下,睜開眼是模糊的一片。耳朵在鳴響,眼前是白茫茫,唯有鼻子還可以聞到李秋蘭身上的味道,身體可以感受到她的起伏,他突然覺得自己也快要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了。
第二天,李秋蘭就住進了縣城里的醫院,住在了離李鴻志家最近的縣級醫院。她被安排到了最角落的一間病房里,和其余五個人共同享用這不大的房間。因為她住院的時間已經是很晚了,她之后的人只得躺在走廊上的折疊床上,護士走動的衣擺總是會劃過這些帶有污漬的床單,病人被踩扁了的布鞋只有依靠在痰盂的旁邊才能夠得到一絲的安全。嚴石望著外面因為吵鬧而始終不能睡著的病人,又看看因為舟車勞頓已快要熟睡的李秋蘭,他原本抱怨的心突然得到了安慰,一種因為慶幸而出現的安慰。
接下來的日子開始讓李秋蘭覺得這不真實,因為嚴石對待她似乎成了最初的那樣,和剛剛在一起時一樣的貼心伺候,又好像比那還要用心。盡管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但就是因為如此的真實才會讓她不舒服,她害怕這只是自己的一種錯覺。嚴石知道自己是虧待了李秋蘭的,所以拿出比以前用心的百倍來照顧她。可是李秋蘭卻不覺得他曾做錯了什么,盡管她知道李茜蘭和嚴石的事情。她不曾知道,每當她出現高燒的癥狀時,嚴石都會默默地現在沒人的地方雙手合十,口中嘟囔著“我只剩下這一個了”之類的話。李秋蘭是因為嚴石才撐著活到現在,嚴石更是這樣。
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可以當做一天來過的,因為永遠是一個套路,早晨嚴石早起打飯,等著打針問診,隨后就是午飯和晚飯,就連晚上看的新聞類節目都是一個模式的。他們永遠在這個循環中度過,因為除此之外沒什么可以改變的了,李秋蘭的病情很穩定,醫生說的話都是一個樣的。嚴石自己從小就生活在規規矩矩的生活里,他短時間內還是可以忍受這樣的枯燥的,可是他知道李秋蘭是受不了的。可是不管他怎么勸說,李秋蘭都不肯去看一本書去看一部劇,她是害怕自己會看不到結局。她想要的是不期待的生活,她的身體她最清楚,平淡的生活才會讓她忘記時間。
平淡的生活也讓嚴石忘了時間,讓他從小滿的離去中走出來,因為他滿心裝著的都是如何阻止李秋蘭的離去。自從李秋蘭住了院,李鴻志他們只來看過三次,是最初住院的那次飯后消食路過的兩次,之后對李秋蘭再無問津。不是因為他們對她不盡情誼,而是因為李秋蘭穩定的身體狀態讓他們覺得見不見都是一樣的。可是嚴石卻不是這樣的,無論是病重還是正常的李秋蘭,都讓他記掛于心,因為他見過了太多人的離去,他知道有些人出了門就不一定會回來了,說好了明天再來的人也不一定會再見面。
照顧李秋蘭的生活,讓他想起了之前照顧住持的日子,也是這樣,相互依偎著,依靠著彼此生存。之前,是嚴石因為住持的給予生存下去,后來,成了住持因為嚴石的幫助生活下來。再之后,嚴石沒了住持,依舊生存了下來;住持失去了嚴石,卻沒能與他一起享受之后的歲月。他聽說住持是仰著躺在床上離去的,而小滿則是俯著懸浮于水面上,他懷念那個老人,懷念那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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