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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說  文/麥蕎

第一十七章    亡

  在每個人都覺得這家人是中了魔怔之后,嚴石一家卻像是經過道士驅魔之后一樣的好了,什么怪異的癥狀都好了,盡管他們什么都沒有做。小滿每天都背著自己的書包在嚴石或是李秋蘭的帶領下往學校的方向跑去,李秋蘭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單位。一向正常的嚴石依舊是原來的樣子。別人說這是收了山上寺廟的影響,好了。可是只有嚴石知道,他們一家都是認命了。夜里的時候,嚴石會抱著已經換好衣服的小滿到自己的床上,夾在他和李秋蘭中間。他們一人一只手蓋在小滿的肚子上,感受到他呼吸時肚皮的一起一伏,這種感覺讓他們真正感受到,此時他們之間的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是正在呼吸著他們一同享用的空氣的。嚴石會抽出手來撫摸著小滿的額頭,親著他軟小的鼻子,他的鼻尖柔軟的可以按下去。他對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如同幾年前對待剛出生的他一樣。

  黃三有時會過來坐坐,讓嚴石去拜一拜佛像,弄一些香灰讓他泡水給小滿喝下。嚴石拒絕了,他不相信這樣,他唯獨相信大學生說的話。他去拜訪那位大學生,那時候他還在小醫院里啃著咸菜。嚴石手里提著兩箱小米,還有一提精裝白酒。那個大學生都沒收下,首先是他用不到,其次是因為在醫院里收東西實在是明目張膽了些。大學生告訴他,小滿是得了癌癥,腦袋里長了瘤子。他說了些嚴石聽不懂的“癌細胞”、“癌變”、“致癌因素”什么的,又說了他勉強能聽懂的“晚期”、“難治愈”之類的,反正他就是一個意思,這個孩子的病是幾乎好不了的。嚴石沖著這個大學生大喊,說:“怎么可能,我的孩子那么聰明,這個鎮上一百年都找不出這么聰明的孩子,他將來是要當大學生的。你知道什么死大學生嗎,方圓幾百里都難出來一個。”

  大學生點點頭,安撫著眼前這個發了瘋的獅子。他咬下了一節手指甲,想不出什么來;他咬下了大拇指和食指上多出的指甲后,才想起來。他把嚴石慢慢的往醫院外面引著,邊走邊說:“要不你去試試中醫吧?聽說好幾個得了癌癥的都是喝了中藥好了的。”

  等嚴石怔怔的站在醫院門外之后,大學生就轉過身去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反鎖起了門。

  嚴石想到了那個給李秋蘭只好病的看林人,他一定有辦法的。他提著原來的那些東西,根據自己記憶里的路線,一路跑去了那片樹林。可是這個看林人卻始終不出來,他嫌嚴石把他的治療效果告訴了大家,后來就有人舉報他無證看病。這個看林人再也看不了病了,他只能每天站在這個林子里聽樹上的鳥叫,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去撿一撿蠶蛻和果子。他已經恨透了嚴石了,他的收入只能是微薄的工錢了。不過人心也會心疼,看著嚴石的樣子,他也是無奈。他最后還是答應了下來,不過他說要是治壞了治死了,都與自己無關。嚴石只能答應他,他相信肯定治不壞。

  不知是因為心理的緣故還是因為世上真的有神醫,小滿的癥狀竟然一點一點的好了起來,也不怎么流鼻血了,時常會有的頭痛也減輕了不少。嚴石又送了一些谷米雜糧到了看林人的小棚子里,陪他說一會兒話,講一講小滿現在的樣子。嚴石突然又覺得小滿是可以上學的,是可以上大學,像那個大學生一樣什么都知道的。

  小滿死去的那個冬天似乎是幾十年以來最冷的冬天,雪下了一夜又一夜,夜里積雪白天化雪,這樣的日子讓任何人都受不了,更何況嚴石和李秋蘭。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小滿離去的方式竟然是如此的出乎意料。李秋蘭的眼睛就壓哭瞎了,嚴石感覺到自己的頭發正在一點點的變少,他要變回原來禿頭的樣子了。嚴石把自己關在了小滿的房間里,反復撫摸著他的枕頭,好像是在撫摸著小滿的額頭一樣。那天唯一一次沒有接小滿,那天好像是溫度零下的第二天,湖面上的水都結冰了。李秋蘭在家里做飯,嚴石應付著店里的客人,小滿只能自己回家。嚴石還記得,小滿的尸體是從養魚的小湖上找到的,他的臉倒扣在水面下,頭上的帽子漂在了遠處——那是李秋蘭剛為他織的毛線帽,他戴上還沒有兩天。

  躺在小滿的小床上,嚴石想起了送他去上學的場景。他的笑臉是與眾不同的紅潤,眼睛里閃著光亮,然而他并沒有流淚。嚴石為他扣了扣頭上的帽子,把他的一只小手裝進自己上衣的口袋里,他望著這樣閃亮的眼睛,覺得似曾相識。他想起來這是老李的眼睛,他曾用這樣的眼睛抱著小滿給他講最后的故事。眼淚落在小滿海綿芯枕頭的時候,他才發現,這雙眼睛里閃亮的不是淚水也不是眼膜,讓它閃亮起來的是死亡。

  嚴石還是不相信這樣的事實,他只能把自己封鎖在小滿的房間里,揉著他裝滿新出的棉花的被子,把它揉成團堵在自己的胸口上,聞著這上面全是小滿汗液和身體發出的油脂的味道。可是他還是無法聯想出此時在自己懷中的是自己的兒子,這種與小滿最相近的味道讓他覺得不真實。“真的可以這么草率呢?他還沒有上大學呢,他可是要當大學生的。”這句話像是平白出現的煙花,倏忽消去了,沒人回答他,也不會有人回答他。

  李秋蘭最擅長的就是嘆氣,這一次她沒有不停的嘆氣,因為她絕大部分意識清醒的時間都用在了哭泣上。在她最初哭喊了半天之后,嗓子啞了,淚也干了,可是她還是停不下來,她除了哭什么事都做不了。她被來安慰的人抱在懷里,她的肩膀被這個人傳到了那個人手里,嗓子發熱的酸痛,她只得抽泣,可是眼淚干了,比嗓子的干痛還要嚴重。等人都走了以后,她被嚴石帶到了床邊,這時,她才感覺到自己的肩膀在這里才是可以放松的。它被強行按在了床上,蓋上被子,干哭累了就睡去了。等她醒來之后,回想自己為何會熟睡這么久,便又陷入了上一天的哭泣循環。

  孩子不能辦喪禮,小滿的尸體被隨意埋在了山上的樹林里,只是單純的埋著,連別人擁有的最簡單的小土堆都沒有。不過,嚴石此時還是清醒的,他記住了這里的位置,小滿就在一棵長相怪異的樟樹下面,這棵樹的樹皮都干起來了,像是秋冬季節腿上干白發裂的小腿皮膚,他覺得這棵樹長得像是小滿冬天細小的小腿。別人都走了,嚴石還站在這里。刮過一陣風,他聽見了四處的寂靜,來自山間樹木的寂靜。他突然趴下,一側的臉緊貼著地上潮濕冰冷的泥土,他閉上眼睛,似乎與這一片土地混為一體。他緊挨著眼睛,用臉皮摩擦著地面,他的一只手伸過頭頂壓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用他的大拇指來回撫摸著最光滑的一面。緊貼著的土地是小滿濕潤的雙唇,那平滑的石塊是他平坦的額頭,他撫摸著它們,感受著以往來自小滿帶給自己的感受。

  “爸爸和媽媽不怪你丟下我們,所以我們不會丟下你。我還會來,媽媽也是,這里不寂寞,大山會告訴你它的故事,大樹會給你遮風擋雨,山上就是菩提寺,我長大的地方。你一個人不孤單。”

  嚴石順著那條小路下了山,他頭也不回,直到到了山腳下,他才回過頭去。山體的輪廓已經模糊,這次他看的不再是寺廟,而是那座沒有墳頭的小墳,他知道與他血脈相融的那個孩子在這等著他,等著牽他的手一起走到寺廟里去,他在這里一定不會覺得冷。

  或許是真的感受到了徹底的分離,李秋蘭收住了自己的眼淚,她知道所有的淚都無濟于事了,更何況她的眼淚已經哭光了。她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眼珠自己眼皮眼瞼都在發燙,她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了,連睜開眼睛去辨認對面的人都讓她感到眼睛劇痛。即使是這樣,她還是要努力去看清眼前這個人的容貌,因為她知道這個人就是從山上回來的嚴石,她想要好好記住這個人的樣子,她曾一度以為小滿長大了就是嚴石這個樣子。嚴石有氣無力地挪向李秋蘭的跟前,把她擁入懷里,他的手臂已經沒有了力氣,可是他卻依然抱緊些李秋蘭。他想,他只剩下李秋蘭一個了。他從李秋蘭那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他慶幸著還有人可以以真實存在的形態在他的面前,讓他碰觸著。

  可是這種安心的感覺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間,因為他們眼睛相對的那一刻,嚴石看見了特殊的感覺。透過李秋蘭哭得紅腫的眼睛,是原本清澈純白的眼白,如今那里已經布滿了紅色的血絲,四周像是均勻鋪撒的大紅色的棉糖,而那些眼白中央的血絲卻又以一種侵襲的姿態包圍著瞳孔,像是一場戰役。李秋蘭的眼睛原本是全家中最好看的,如今卻猶如磨去了外面的一層水膜一樣,只剩下澀澀的一層眼珠暴露在空氣中。她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光彩,盡管如此,嚴石依舊從她的眼睛里看到早已熟悉的死亡的感覺。

  不知道是因為失去了兒子還是因為感受到李秋蘭的隨時離去,嚴石對李秋蘭已經是接近監視一樣的依賴。同樣是失去兒子的李秋蘭,她也依賴著嚴石,因為除了嚴石她已經不知道該有什么作為生活的依賴了。她似乎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等著嚴石回來,她已經快要失去做飯的能力了,她能做的就是坐在院子里的那個小馬扎上隨著日落等著嚴石的歸來。嚴石從門口走進的那一刻,手里總是拿著東西,他是早早的關上店鋪去集市買菜,他不能夠讓李秋蘭再做飯了。自從小滿離去之后,李秋蘭度過了日夜哭泣和干哭的階段,之后她便整日的嘆氣,每晚以擁抱著嚴石的姿勢入睡,她的身體回歸到了原來的樣子,似乎曾經喝過的中藥都沒用了。

  李秋蘭的身體再一次垮了下來,這一次不如之前那么嚴重,她還是可以走路工作,只是可以看出她的身體內部已經完全虛透了,只剩下一個干硬的軀殼在外面垂著身子行動著。就是因為如此,嚴石對待李秋蘭是百般的小心,生怕自己的一個噴嚏就把她傳染到高燒不退。見到女兒和姐姐這么受罪,李鴻志和李茜蘭自然要過來看看。

  李鴻志父女二人走進門的時候,嚴石從堂屋的客廳里就看到了。與其說他看見了他們的到來,倒不如說他是看到李茜蘭的到來。許久不見的李茜蘭也變了樣子,她也老了,一夜之間就老了。可是即使她已經有了一個老去的身體,可她散發的獨特的氣息還是能夠讓路過的男人回頭去多看幾眼,她的妖嬈與味道是蓋過她不精致的面貌的。可是,這個樣子的李茜蘭絲毫勾引不起嚴石的任何情愫,就連以前的回憶都不曾回憶起,他只是看見她想起了自己曾經喜歡過她。

  他把他們二人引進屋之后,給他們每人倒上了一杯茶,隨后上樓去交李秋蘭。李鴻志四下看著嚴石家的布置,他沒想到這間房竟然有了一些破舊,東西擺放的到處都是,垃圾全都堆積在了簸箕上,成了一個小小的垃圾山丘。他想著就算是兩個人剛剛失去了孩子,也不用這么不顧家里面的樣子。他沒怎么見過小滿,僅有的幾次都是在他尚且年幼的時候,等他已經學會奔跑和吵架之后,他就沒見過小滿了,從別人的口中都很少聽到自己外孫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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