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一半的路上,離下山還遠得很,嚴石突然轉(zhuǎn)了過去,正面對著山上看不見的寺廟的方向。周圍沒什么人,連風都隱藏起來,樹葉不敢晃動,萬籟俱寂。他對著山上,鞠了一躬,對收留他的小山、住著師兄的小山、埋著師父的小山,對所有的他經(jīng)過的一切,
嚴石回去之后,想了很久,他看著躺在自己左側(cè)的李秋蘭,看她呼吸引起的起伏的胸膛。她已經(jīng)失去的原有的健康,小病小災(zāi)一直伴隨著她,嚴石摸著她額前的一縷油膩的頭發(fā),摸了她冰涼的手,為她重新蓋了一層被子。他沒有立刻入睡,想到的去了里屋,去看小滿熟睡的樣子。他決定了,等到小滿上了大學,他就去山上陪著師兄。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坐在被窩里,壓低著聲音說一句:“等小滿長大了,我就回山上。”
“好啊。”李秋蘭的聲音突然從黑暗中傳了出來,她的聲音格外的清晰,不像是睡衣朦朧般的低沉沙啞,她像是一直醒著一樣。
嚴石看向李秋蘭,她依舊是側(cè)臥著的樣子,呼吸依舊規(guī)律,一起一伏。人要睡著或是睡著的時候,身上都會散發(fā)著暖暖熱氣,他感到她的身上就散發(fā)著這樣的溫度,即使他根本就沒有碰觸到她。他這才想起,如果自己上了山小滿上了學,李秋蘭又該怎樣呢。他想,要不就等著李秋蘭老了,先陪一起老去,他始終相信自己比李秋蘭后離開,這是冥冥之中一個無形的人告訴他的,那個人來自他的預(yù)感。
日子始終是平靜的,不可能一直波瀾起伏,哪怕是遵循自然規(guī)律的樹葉,也要在瘋狂生長后的平靜之后再飄落。嚴石送小滿上學了,緊接著回到自己已經(jīng)改名為副食商店的店鋪里開門,他已經(jīng)習慣為了送小滿而晚開門了。李秋蘭依舊在郵局里工作,身體羸弱的她正好適合這個幾乎是混日子的工作,她樂意坐在椅子上托著下巴看天空,她在想此時小滿該喝水了嚴石該吃零食了。嚴石總是餓得很,李秋蘭對他說過,可以吃店里的東西,雖然她知道嚴石一直在吃店里的東西。小滿的水杯是班里最大的,李秋蘭總是喜歡給他灌滿滿的白開水,讓嚴石為他拎著一起到學校,盡管他總是因為有最多的水而不得不分給別人。春季天干,小滿的嘴巴總是喜歡干裂,在嘴唇的每個部位都暴起一層皮,一咬或是一撕就下來。可是,這還不夠,小滿流鼻血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甚至三兩天就會流一回鼻血,嚴石有時都在猜想小滿會不會是因為不想上學而自己摳破了鼻子。
當小滿被瘋狂逼迫每天喝六大碗水之后,就很少流鼻血了,可是隨之而來的是半夜才會出現(xiàn)的低燒。這樣的情況讓嚴石李秋蘭兩人很是苦惱,他們不得不每天夜里起來給他蓋被吃藥喝水。小滿也是滿滿的苦惱,半夜不僅總是找罪受,白天卻又因為燒已經(jīng)退去而自然而然的去上學。小滿不開心,李秋蘭懊惱,嚴石無奈,他們?nèi)齻€一合計,就把小滿送去了鎮(zhèn)上的小醫(yī)院。
小醫(yī)院的醫(yī)生雖說是比不上城里的,可是他們畢竟是憑借實學進來的,他們之中也有醫(yī)校畢業(yè)的大學生,像李秋蘭那樣的誤診已經(jīng)是幾乎不會出現(xiàn)了。可是小滿的癥狀他們也沒見過,只當做是體內(nèi)火氣太大,隨便開了退熱和祛火的清熱散。正當嚴石抱著小滿準備走的時候,吃著餅干的大學生過來看了看,問了問小滿的癥狀,一臉嚴肅的對著嚴石,讓他去城里的醫(yī)院看看吧。一方面是多年經(jīng)驗的老醫(yī)生,另一方則是剛出診的大學生。嚴石心里還是相信大學生的。他立馬關(guān)了店,坐著時間最近的一班車,往城里出發(fā)。小滿坐在他右面靠窗的地方,身上還穿著學校的校服,腳上的球鞋有些臟了。他想,早知道要進城就換一身了,城里人看見自己這個樣子會不會嫌棄?另一旁的嚴石卻想的另外一件事,他對著小滿說:“看見了吧,還是大學生有學問,一看就知道你的病不是那么回事兒。我就說,怎么隨隨便便的兩包藥就能治好你的怪病。以后啊,一定要好好學習,當一個大學生,看人家說話的水平,老同志都不敢多說什么。”
星期天的晌午,嚴石帶著小滿進了城,一大一小,兩個表情。小的因為自己的衣著,躲躲閃閃著,噘著嘴低著頭,怕那些根本不認識自己的人看見自己;大的因為想著自己牽著的這個屬于自己孩子將來會和那位大學生醫(yī)生一樣在老同志面前有地位,想著虛無的未來,他心里樂著,眼睛甚至眉毛都跟著樂著。可是看病的人實在是太多,即使他們根本就沒有掛專家號,也還是排在長長的隊伍后面。他們坐在走廊塑料的長椅長,它們一個一個的分開,有的是橙黃色的,有的是藍色的,難得有綠色的幾個。孩子的哭聲占據(jù)著走廊的每一寸空氣,正如這里抱著孩子的大人擠滿了走廊。如果不是小滿眼尖,他們還真的找不到那個被棉被堆積了的綠色塑料椅子。嚴石撥開那一層層的棉被,它們屬于旁邊座位的那個婦女,她懷中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孩子,他的身體被這些棉被裹得嚴嚴實實,頭上削去了一塊頭發(fā),露出的頭皮上貼著一塊又一塊的白色醫(yī)用膠帶,不用想就知道下面是令人膽寒的針眼。醫(yī)院走廊上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其中還混雜著旁邊廁所里傳來的用于潔廁的草酸味道,仔細聞才會發(fā)現(xiàn)這個味道或許是補牙時牙齒上的石膏味道。嚴石把坐在自己腿上的小滿向自己懷里緊了緊,他討厭這個味道,他也知道小滿一定也討厭這個味道。
他們從下午坐到了黃昏,從陽光是金黃色刺眼的時候坐到了陽光顏色變成橙黃色變?nèi)岷汀V钡阶o士喊著他們的號碼,嚴石才從座位上站起來。他不敢動,生怕別人搶去了他辛苦得來的位置。他的大腿因為承受著小滿的體重而發(fā)麻,小腹因為憋尿而有脹痛感,他緩緩的起身,把已經(jīng)睡著的小滿搖醒,不等他全部睜開眼,就抱著他一起進了科室里面。
從醫(yī)院的大門出來,一大一小,表情和之前一樣全然相反。這回一臉嚴肅的是嚴石,而歡呼雀躍的是小滿。嚴石在門口找了一家便宜的小旅店,用自己那個屏幕已經(jīng)摔裂縫的手機給李秋蘭打了通電話,他只說了自己和小滿今天不回去了,剩下的什么都沒說,就連醫(yī)生口中不負責的猜測都沒有講出來。小滿哼著自己胡編的小曲兒在那張滿是油污血跡的床單上來回翻滾著,他的眼睛里閃著光,甚至有時候難掩喜悅的時候還會突然笑出了聲。如果今天不回去,明天就可以不用上課了,他心里想著,嘴上笑著。可是嚴石不一樣,他想不了第二天的事情,他的目光發(fā)散,連平時最好看的眼珠都暗淡了許多,他的樣子像是很深沉的想東西,可是他卻連想下一秒干什么的心情都沒有,他只能靠著時不時的嘆息來證明自己并不是定住了。
等到一個星期回去的時候,兩個人的神色是出奇的一致了,耷拉著腦袋,眼睛里什么都沒有,就像是他們腦子里空無一物一樣。嚴石似乎是老了許多,他的胡子已經(jīng)長了很多,從一開始是的扎人胡茬到如今像汗毛的小胡子;而小滿似乎是小了許多,他見了人都要去求抱,若是有一點不順心就會不小心哭出來。回到家,李秋蘭就被嚴石拉到了樓上,鎖上了門,偷偷低語了幾句,小滿可以從門縫中聽到李秋蘭的哭聲,嗡嗡的低沉,吸鼻子時時一頓一頓的,她是在掩面哭泣。聽完這個聲音,小滿就下了樓,穿著薄衣薄褲的他突然覺得有些冷,他摸索著,自己為自己穿上了平時的校服外套。常常的外套下擺垂到了他的屁股那里,罩著他暗黃色的運動褲。
他就這樣出了門,走在大街上,看見誰都不搭理。黃三從馬路的對面走過來,他是路過嚴石家,正巧看見小滿低著頭往前面走。他低著頭往前走著,根本久而彌看見眼前的那個人。黃三看見了他,嬉皮笑著,喊:“喂,穿成這樣不怕你爸嫌你丟人罵你?”
小滿搖著頭從黃三旁邊過,他突然抬起頭,小聲說了一句:“你這個壞人,這個時候還笑話我,我要死了,以后你想笑話我都沒機會了。”
黃三彎下腰,輕輕掐著小滿的臉,說:“小崽子,你這話要是讓你爸嚴石聽見了,非得揍斷你的小短腿。”
小滿向后一仰頭,被黃三掐在手里的那塊肉滑落了出來。他沒有理會黃三的話,繼續(xù)向前走著。剛走了兩步,他就回過了頭,黃三此時正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失了魂的孩子一樣。小滿的眼里突然亮了起來,豆大的眼淚從他的眼眶里倏然落下,根本就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的機會。“我要死了,我的腦袋里有東西,你們都是大壞蛋。”
他接著向前走著,像是夸父一樣,哪怕是走不動了,也還是向前走著。他像是被什么牽引著,盡管小腳趾擠壓的劇痛,眼淚止不住的落下、風干、落下,他還是向前走著。他是趕尸人前面的那具行動的尸體,又是誒栓了繩不得不向前前行的小狗。他沒目的的走著,可是他的腳步卻像是有目的,他一直走著,走了許久才停下來。他抬頭一看,他停下來的地方,竟然就是老李的家。水泥的墻面上被孩子們的涂鴉覆蓋,門口的雜草和太陽花因為少了踩壓而茂盛著,透過圍墻看去,上方出來的枝椏已經(jīng)是密密麻麻——全然不健康的讓人恐怖的茂盛。自從兩位老人離去之后,這棟房就一直空著,李鴻志來看了一次,嘆了口氣就離開了,之后誰也沒來過這里。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竟覺得這棟房子發(fā)出了黑色的冷氣,所有的墻面和物體都是枯黃色的。他坐在大門口,就像是像以往那樣坐在自家門前等著人來開門一樣。可是誰也沒有來,大門也沒有像他預(yù)料的那樣從自己背后“吱呀”一聲打開。始終只有他一個人,伴隨著他的是枯黃的寂靜。他坐到了平時放學的時間,他餓了,可是從幾年之前他就不曾在這個時間吃過東西了。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給這扇永遠關(guān)著的的鐵門一個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沉重的背影。如果這扇門可以看見的話,它會看到這個孩子的背后拖著一根長長的陰暗的影子。
從此之后,小滿就開始了他的征途,一個向每個人傳遞他要死去的訊息的征程,懷著一個朝圣者的決心。這種話別人聽著都會笑笑,笑著他的不懂事,那些剛剛辦過喪事的人家甚至會趕著他走。后來人們就說他瘋了,腦子里長了一個東西,就這樣瘋了。那些女人們聚集在一起,搖著頭嘆著氣說著這個可憐的孩子。
“這孩子之前多么的聰明,就這樣毀了。”
“以前聽喜歡這個孩子的,真的造孽啊。”
這些婦人們嚼完舌頭之后,結(jié)著伴兒向李秋蘭家去。李秋蘭已經(jīng)好久沒有工作了,她的身體似乎又變成了原來垮垮的樣子。她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呆看著天。那些婦人涌入了她家的院子里,圍著她,問著小滿的事情。她們還沒說什么,她就抱頭痛哭,嘴巴里含著口水和鼻涕,說著含糊的別人聽不清的話。這些婦人們搖搖頭,一哄而散,她們在想,完了,這個女人也瘋了。
不過好在家里的主心骨嚴石并沒有什么干擾,他還是按照原來的樣子,早早地去開店,天黑了才關(guān)門。不管別人問他什么,他都用“沒有的事”來回應(yīng)他們。回到家后還是這個樣子,有說有笑,還是可以一口氣吃下兩碗干飯。可是,等到哄著小滿睡去之后,李秋蘭背對著他如夢之后,他才長長的嘆一口氣,變成了李秋蘭白天的樣子。有時候,半夜里,他會聽到小滿的聲音,雖然聽不出是什么,他卻可以斷定這就是小滿的聲音。等他做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只是幻聽。一行濁淚落下,睜著眼睛,決定為了第二天的表演去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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