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嚴石回來之后,兩個人都沒怎么說過話,甚至在小滿還在的時候,都不曾說著什么。好在他們都已經有了特有的默契,一個眼神就知道了對方的需要。盡管如此,嚴石的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李秋蘭的身體,他想要打破這個局面,可是礙于面子說不出口。他沒有后悔,因為他不明白是該后悔什么,是該后悔自己剛才沒有應著李秋蘭的話,還是后悔沒能克制自己去愛上李茜蘭。不,他并沒有愛上李茜蘭,嚴石一直這么認為。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對李茜蘭的那份情愫究竟是什么。或許,他可能是真的愛上李茜蘭了。不過慶幸的是,他就在踏進自家商店的那一刻,他就已經選擇了放棄這份可嘆的情意。
上床睡覺的時候,李秋蘭像往常一樣背對著嚴石脫干凈上衣換自己那款花邊睡衣的時候,他看向了李秋蘭,這是第一次他刻意去看。他不曾想過,李秋蘭的身體竟然會因為疾病的因故而垮了下來,之前的她是一種肥胖的富態,讓別人看了都不禁被她身上散發的貴氣所吸引。可是如今,她的身體已經枯黃,胳膊瘦得像是一層白骨直接包上了一張皮,大概是出自粗人之手,隨便扯拉著就將沒了肉的皮粘了上去,景象讓人頓時生出幾分恐怖。等她轉過身來,趁著陰暗的光線看著她身體的輪廓,脖子修長,胸前好似掛著兩個裝上水的氣球,毫無生氣的垂在胸口的下方。她哀怨的表情隨著抖動衣服的動作,慢慢影響到了自己的身體,身體里都似乎充滿了這樣讓人可憐的情緒,像攜帶氧氣的紅細胞隨著血液流滿了全身。他看著這樣的女人,就去多年前看著住持干枯的軀體,他想那就是老人,這次他想這就是女人——與他看到她仍擁有年輕的軀體不一樣的真正的女人。
嚴石等著李秋蘭躺下,他的胳膊從她細長的脖子下經過,碰觸到她全部的肩膀。他的手放在她的肩關節處,緊緊握住。他的手掌傳來了訊息,她凸棱的骨頭已經硌到了他的手掌內部最柔軟的皮肉,原來她已經瘦到自己可以握住她的肩關節了。或許是太長時間沒有身體上的碰觸,兩人都顯得不適應。李秋蘭像是僵住了一樣,身體不敢動一下,連呼吸都已經刻意減緩了,她太長時間沒有碰觸過他,已經不知道此時該做些什么了。嚴石慢慢地將李秋蘭拉著靠向自己,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胳膊上時,他才松開了自己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李秋蘭感受到了嚴石胳膊傳來的熱度,感受到了他腋下及胸膛發出的獨特的體味。她閉著眼睛,感受著這個久違的溫度和味道,她似乎好久沒能這么安心的入睡了。過了許久,或許她都已經睡過一次了,她聽到了黑暗的空氣中傳來一聲低沉輕微的聲音。“對不起。”嚴石說。可是她卻感覺是在夢里,或許嚴石也以為她是在夢里。
兩個人之前的日子,都是以沉默相對,所以這次突如其來的沉默沒能讓小滿發覺出什么。好在這么小的孩子察覺不到這些變化,才可以好好的過每一天,他不必在上課聽得發困的時候去想他們二人的事情,也不用放了學就急沖沖地跑回家查看情況。可是,李秋蘭卻在自己上班的時候想著小滿會不會想著他們的事情,下了班立馬趕回去怕早回家的小滿被困在門外。不過她是多慮了。
自此之后,嚴石就再也沒想過李茜蘭,好像這個人只是與自己一同吃過一頓午餐一樣,心里的地位是在朋友之上,卻又不是很熟。嚴石這才發現,他根本就不了解李茜蘭,或許他在李茜蘭心中的地位根本就微不足道。李茜蘭在發現自己討了沒趣之后,就再也沒來嚴石家了,除了重大的事情必須參與外,她再未踏入他家的大門。
嚴石開始和李秋蘭過之前的生活,就像他們誰都不認識李茜蘭一樣,嚴石還是會給李秋蘭一個眼神的示意,李秋蘭也還是會準確的遞給他他想要的東西。可是小滿終究是聰明的,他能夠體會到他們的變化,畢竟之前他們是不怎么接觸的。他想問話,可是畏懼嚴石,只能等到李秋蘭飯后單獨洗碗的時候問。他現在李秋蘭的身后,看著她開始起褶的手指在碗面劃過。他問:“媽媽是不是討厭爸爸了,還是爸爸討厭媽媽了?”
李秋蘭的手怔了一下,因為小滿問了她她最害怕他問起的問題。他還是個孩子,這個問題不該由他問出口。她甩了甩手,說:“沒有的事。”
小滿突然去牽李秋蘭濕漉漉的手,說:“如果媽媽討厭了爸爸,可不可以不死?因為你還有我啊。如果爸爸討厭了媽媽,可以不可以不死?”他還記得嚴石糊弄他的話,雖然他知道了死亡是什么,可是他還是害怕會有一人選擇提前離開。
李秋蘭用另一只手握住小滿的小手,說:“放心好了,誰都不會的。就算是真的死了,我也不會討厭爸爸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下定了決心,她似乎是預見了未來,她看到了自己死亡時也不怨恨的樣子。
晚上等小滿寫完作業睡下的時候,李秋蘭把小滿的話學給了嚴石,就叫每一個動作的細節她都表達無余,沒說兩句她都嘆一聲氣,知道全部說完,她才一言不發地躺進了被窩里面。嚴石也是沉默,和以往的沉默不同,這次的沉默似乎是還有他內心的嘆氣聲,這個聲音只有裝睡的李秋蘭能夠聽到。嚴石就保持著坐在床上的動作,兩腿放在被子下面后背靠著床頭,就這樣坐了似乎是有半個小時。他沒有嘆氣,也沒有抱怨,只有最后鼻腔里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氣息長長的呼出,想是把全部的壓力都噴射出來。在完成他最后一個動作之后,他終于選擇了躺下,靜靜地小心翼翼的躺下,不弄出太大的動靜。他的手穿過自己的被子,到達了李秋蘭的被子里,緊緊握住她的手并用手指摩擦著。李秋蘭這次知道自己不是在夢里,嚴石也知道她不是在夢里。
孩子就是孩子,他當然希望自己家是和諧的,他看不出表面下的暗涌,但這便是他的幸運。他還是像往常一樣走路的時候在李秋蘭那側,到時不時的還是會夾在他倆的中間。他總是跳著跑來跑去,嚴石想,或許這個孩子還有運動天賦。李秋蘭想,沒準他可以當一名運動員,總是領金牌的那一種。聽說有的大學里是有體育生的,不過嚴石覺得自家的孩子還是老老實實的當個文化人好了,搞不好會給你一個五大三粗的印象。嚴石喜歡這個孩子,他已經預備了全部的家當去供他上學,一步步的,直到上了大學。他這才發現,他對小滿的愛,不是為了他將來反哺的一日,他是心甘情愿付出的。
等李家老太太走了的時候,嚴石才發現李鴻志也老了,老得只剩下他半輩子積攢而來的威嚴和自尊了。他想起來自己的師父,那時候他也老得只剩下在寺廟里積攢來的的威嚴開管理眾僧了,而他留下來的自尊都在短短的里面沒被嚴石消耗殆盡了。他想去看看這個留著所有自己不遠回憶的記憶的地方,包括與李茜蘭,包括與住持的,最重要的是這是關于自己獨一無二的記憶。
再走到菩提寺仔已經是春初了,可是剛來的寒潮讓他覺得這是在冬天。他身上穿著好幾年前買的黑色的棉衣,雙手緊插在上衣兜里,胳膊與身體緊貼著。山上風大,離開寺廟太久的嚴石已經忘了這個,他只得忍住寒風向上走著,他本想半路折回,可是最終想著自己已經受了罪了,只好硬著頭皮克制旋轉抖動的雙手向上去。
他順著別人踩出來小路,一路走上去,直到看到寺廟的屋檐。其實他是先聞到焚香味的,他記憶里的這個味道,揮之不去,只能是當做吞進肚子里的鉤子,一點一點的把他往山上引,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是一條上了鉤的魚了。忍著寒冷,他只能想著一些東西開轉移注意,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走這條路,他是自己來的,又好像是被人抱起來的,又或是根本就不是這條路。到寺廟去只能走這一條路,可他卻覺得這么陌生,對它的記憶僅僅是在與李茜蘭來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當初下山的路也不是這一條。寺廟的大門大開著,是在迎接別人,可是這個時候,誰也迎不來。他在門口轉了好久,他看著門上掛著的匾額,遠瞅著里面的情況。他只能看見大殿,大殿的前方放著碩大的香爐,上面的香灰已經堆積了好久了。最后,他直接靠在門口那個曾被冠上菩提的名字的大樹,他看著這棵已經捆上紅繩的大樹,看著怎么也不肯落下的樹葉,他在想當年的住持究竟在看些什么。
既然心里想著,自然身體就會實現。嚴石快要忘了自己是怎么挪動著身子進入院子里去的,可是他始終記得,自己從門口經過的時候感到了一起莫名的暖氣,他想起了冬天室內共分肉湯的景象,只是從此,他再也不喝肉湯了。
寺廟里的人也想著不會有香客來,所以依舊做著自己的事情。接待他的是麻臉師兄,嚴石認出了他,但他沒認出嚴石。他收了嚴石的香火錢,陪他上了香,按照常理一樣給他念佛經,有時候他會解讀一下,但大多數都是自顧自的讀下去。嚴石不需要解讀,他也不想聽佛經,他只能四處看著墻壁,只是里面什么都沒變,沒什么看頭。
“施主是不想聽嗎?”
一直低著頭壓著聲音的嚴石這才發現,師兄根本就沒有發現自己,他只是把自己當做了最為普通的香客。他突然放松了身體,肩膀向后舒展了一下,說:“還好。”
師兄小心放下手中的經書,把它在桌子上擺好。他看著嚴石的臉,臉上全是祥和,根本就沒有跟眼前這個不給面子的人生氣。他微笑著,說:“施主參拜了之后不肯走,一定是本著學習我佛奧義的心來的,不顧施主既然不想聽經,不如我就給施主講一些我佛的故事吧。”
嚴石把手伸進外衣兜里,說:“可以,不,我還是聽一聽這間寺廟的故事吧。”
師兄悵然舒一口氣,看著外面,說:“無妨,既然施主想聽,就為施主講一下把。”
“那還是不聽了,既然是不方便講,我就不聽了。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只是好奇。不聽了,嗯,不聽了。”
“出家之人不必計較這些過往,一切過往都是虛空的一切,唯有現在是可以存在的。既然緣分注定我要在今日回答你的問題,那便說了吧。”
嚴石聽著師兄的話,覺得他是故弄玄虛,這樣的話只會讓那些山下的普通人覺得此人是一個得道了的人,可是自小修佛的他知道,只不過是為自己做一個樣子,自己把自己的階級抬了上去。
“這間寺廟本無名,我師父剃度之初,為這寺廟取名叫做了菩提。所謂菩提,便是智慧,是難得少有的人才可以參悟出來的智慧。師父有慧根,所以目光也比他人看的不同。這間寺廟就在師父的主持下漸漸興盛了起來。說到這里,就該好好說一下小僧的師父了,師父一生樂善好施,收留了前后不少的人來這寺里,只為了個他們一個得以慰藉的生路。”
嚴石聽著更是不忿,他所說的都是后來美化了的故事,這菩提寺的出現本就是來自一個無知的錯誤,就連住持的智慧、樂善好施,他都覺得是胡言亂語,他見過的那日子的住持,怎么與師兄口中的住持師父一樣。師兄自顧自的說著,根本就沒有看到嚴石臉上不耐煩的表情,他接著說:“自從師父圓寂了之后,住持這個重擔便交由了我。”
“你說什么?”嚴石突然問。他自然是知道住持早就該離世了,只是再一聽還是有一些難以置信。他實在是不能夠接受這樣的事情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他知道自己的心臟將要震一下,可是等待這樣的震動之前,陣陣的麻意從他胸口的正中央向四周傳來,直到他感到咚的一聲心跳的變化。他想起了住持最后坐在樹下看天空的樣子,他懷疑著自己的記憶里,或許師父根本就沒有看天空,他好像記得師父該是坐在樹下睡著了一樣。
“師父已經圓寂了,之后我就成了住持。”師兄解釋著。
“師父,不,上一任的住持是怎么離去的?”
師兄揚起了頭,似乎是在回憶,說:“施主圓寂的時候,可以說是很安詳。從他病重開始,我從未見過他那么舒服的樣子。那天,我喂他喝了半小碗的大米糊,他從未吃過那么多。他眼睛里放著異樣的色彩,一直提著師弟的名字,給我說這師弟的事情,還說這師弟下山時的樣子。等我放下碗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等我打掃完正殿,才發現師父已經圓寂了。或者,我認為師父睡下的時候,他就已經跟隨佛祖去了。”
“師弟?是念經的那一個嗎?”嚴石看向寺里最小的那個孩子,他也只有十一二的樣子。
“不,不是他。”師兄微微一笑,“那是我的徒弟。我的師弟,是叫嚴石,嚴石師弟,是師父最喜歡的徒弟。”
聽到自己的名字,嚴石的心里再一次震了一下,他的喉結上下浮動著,他感到自己的胳膊都已經開始發抖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既不是害怕也不是感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會這樣,也可能是因為把自己的名字和死人放在了一起,又或者是他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自己。
“師父晚年很依賴師弟,師弟幾乎是師父的另一條腿。可是后來,師弟就下山還俗了,師父也就沒了伴,只能整天躺在床上看著門外,可能是期望師弟會突然推門而進把。當時我覺得師弟真是不負責任,現在想想,也不怪他,他自小就在寺廟里長大,他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甚至還后悔,過去沒能對他好一點。”說完,師兄睜眼一笑,笑容里卻全是滄桑。
之后,師兄再也沒說他們以前的事情了,說的更多的是這些年來寺廟的建設,自己將來的事情,師兄的年紀也已經不小了,如果沒有出家,此時的孩子就已經上完高中或是中專了,可是他在成家的年齡之前就已經出家了。嚴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他依稀記得他站起來與師兄鞠躬道別,他到底還是沒有說出自己就是他師弟的事實,師兄出門送他的時候,他看見了師兄頭上的斑點,就像是師父當年的老年斑一樣,師兄老了,時光磨平了他獨特的風格,留下的只剩下隨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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