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真堪淚,南枝空自榮——且不管北宋山河是如何被金兵分割吞并,徽欽二帝是如何受辱,千里之外的臨安,依舊勾勒著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的安樂圖景。西湖,如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xiexie)之矣。
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臨安,與西湖美景永遠的無法分割,在氣質上于是也養成一樣的風采:它特別夢幻,特別豐富,特別輕佻,特別柔軟和浪漫……
住在皇輦下,百行百業,什么都有:寬闊達三千包廂的豐樂酒樓、歡騰到子夜未散的勾欄瓦舍、街邊演藝的“路岐人”、茶肆中精彩奪目的茶百戲、斗茶、分茶;飯店中走菜者左手叉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馱疊約二十碗,招搖而過;書棚、香藥鋪、布帛鋪、醫館……臨安人煙稠密,城內外不下“參差十萬人家”,每日街市食米,細民所食,不下一二千余石,繁盛歡榮,自不必說。
臨安是當時世界的天堂。入夜,欄楣上紅紗梔子燈妝點起一個迷惑的城市,鼓樂歌笑至三更才罷。世人都云皇宮富麗,卻是寂寞的仙臺。而臨安市井,是滋味醉人的煙火紅塵。
張婉儀入宮十余年,幾乎忘記宮外世界。為救養子,她此番出宮不動聲色,只身一人。此時陷落市井間,眼花繚亂不知所處,更別說找到秀王府了。
街邊有個路岐人在表演勝花之術——吸引無數百姓爭相去瞧。張婉儀被擠到邊上,不經意一看,只見那表演勝花的男子手上一掀黑布,飛出只黃鸝鳥兒。
鳥兒也不飛遠,就落在張婉儀手上。
遍身黃絨羽毛的鳥兒似乎通靈,停在纖纖玉手上,溫情啁啾。
眾人眼光立刻落在這恍如神仙妃子的女子身上,周遭都是市井平民,還以為張婉儀是哪個王府里的貴夫人,立刻崇敬了二分。鳥兒霎時又飛回男子手中,張婉儀抬頭看,見那人容色古怪——身材修長高大,然披散著一頭長發,臉蓋紗巾。巾上露出一雙陰鷙的眼神,透出怪笑的神色。
宮外當真魚龍混雜。張婉儀匆匆擠出人群,面上兩團難堪的紅色。她向街邊一個賣餛飩的老伯打聽,才知道秀王府離此不遠。她尋找路徑,為趕在天黑前回宮,連忙去了。
不知秀王爺能否相助?;蛟S他根本避嫌不愿見她……
張婉儀出現在秀王府門口,正遇見家仆龍大淵在教訓幾個新來的下人。她顫顫上前,對龍大淵聲明自己的身份。他眨眨眼睛,半晌呆住,忙不迭地進門通報去。只剩張婉儀站在門口,被幾個新來的下人眼光圍著,等待秀王召見。
有一雙眼睛始終跟隨在她的身后——是新來的下人中瘦瘦小小的一個。他原本在秦檜府上侍候大公子。為主人差遣,來秀王府做眼線。
張婉儀私自出宮來秀王府做什么?他暗自觀察,相信主人一定希望知道這個。
龍大淵出來了,在張婉儀耳邊道了一句。她聽后進門,龍大淵轉身對那幾個仆人道:
“嘴巴都給龍爺閉緊了??茨銈兊酵饷婧f去!”
秀王府正堂上,賜給王侯的鳳茶剛剛沏好。秀王爺等在堂中,對走近的張婉儀施了個禮。
二人從未相識。因對趙瑋的一個親恩一個養恩,自此有了聯系。
張婉儀回禮,坐下后始終沒動茶盞。她不是來做客人的。這番話很難開口,但除此之外再沒路可走了。秀王坐在她對面椅子上,則故意不看她,低眉撥動茶蓋。
她靜靜地觀察他片刻。
秀王四十上下,與趙構年紀相若,看起來精神卻好很多。身材頗健壯,眉目之間,隱藏著淡淡的風雨。舉止輕柔散逸,似乎在他身上一切都輕飄飄,寡淡淡的,無足輕重。這是最適合皇上兄弟親屬的氣質——他永遠安于一個王爺的身份,茶葉、書畫、山水……這些安全的又最無用的愛好,最適宜平安到老。秀王身上有趙瑋那令張婉儀熟悉的溫柔的一面,卻也有叫她不熟悉的部分。他就像壓根不知道張婉儀在對面觀察自己一樣,在喉尖優柔地咽下一口口茶水,閉目片刻品味。
秀王張開眼來,自然地,望著面前的宮中娘娘,嘴角微笑,問她有何貴干。
張婉儀見如此狀,有幾分灰心??蛇€是要試。她站起身,眼睛瞥向門外邊。
而他也不多問詢,似乎一直等著這天到來。只是放下茶盞說一句:
“娘娘放心,我府上——安靜?!?/p>
張婉儀回身看他,之間秀王臉上剛剛還掛著的從容氣度一點點散去。他是個聰明人,從見到她來的第一刻就已經知道她要說什么。趙瑋的禁閉不是隱秘,隨著岳飛下獄到處決,與岳飛相關的一切消息都是滿城轟動的新聞。他聽說趙瑋被囚這件事時,正在家中池塘喂著紅鯉,手上一時不穩,大半魚食撒了出去。
可半晌他苦澀地笑。笑自己關心則亂——且是關心別人的孩子呢。趙瑋是誰?他不認得,他死去的妻子也不會熟悉這個名字。他們只有一個小兒子叫伯琮,夫妻兩個不知這樣安慰掩飾了多少年內心的痛苦煎熬——他們的伯琮在六歲那年,夭折了。
可今天,趙瑋的養母張婉儀竟登門來見。她以千金之尊,到他府上等他出手——救趙瑋逃出生天。她焦灼的眼神中映出和死去的秀王妃生前十分相似的神色,一個母親對愛子近乎偏執的保護欲望。盡管,她對秀王一家來說僅僅是個陌生人。
他這下只能故作散淡道:
“婉儀娘娘,人各有命。我知道您來是做什么,小王勢微力薄,恐怕幫不上。”
張婉儀僵硬著臉色,望他:
“連對皇上進一句話,也需要權利嗎?”
秀王笑笑:
“如果不需要——王妃如何進不得?”
又朝她平視道:
“您是在為難我。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忙。”
“難道為了你的親生骨肉,就連幫什么,出多少力,冒多大險都要計算的很清楚么?”
他低眉一回,站起身走到門口,背對她說道:
“娘娘錯了。為骨肉生死也可度外??啥?,我與他,不過是相識?!?/p>
張婉儀感到一陣暈眩。秀王如此冷言,心腸真是太明白也太不近人情了。
她微微抬起下頜,孤傲地:
“相識……秀王爺,枉費瑋兒對您一片心!年年您和王妃的生辰,王妃的忌日,他都焚香沐浴,虔誠禱告,不管你們念不念親恩,在我看來,他都從未忘記秀王府!”
趙瑋之孝,似乎是骨血中攜帶來。經歷生父的遺棄,養父的冷待,他心中從未拋舍過對孝念的信仰。連張婉儀也說不清楚,這孩子也算看盡大半人情冷暖,心如何始終良善,到了“不知悔改”的程度——多少次,她見他一人悶悶不樂,向宮外眺望。
他心里裝著那樣多的情感與渴望,那些情感都將回報公平嗎?未見得。在秀王這里,或許撫育伯琮成長的六年間父子溫情早已隨風霜淡去。
張婉儀落一行眼淚,為趙瑋信中所說的“盲目天真”。她走到秀王身后,眼淚一行接著一行,可他始終沒有回身。無奈,她雙膝一軟,以千金至尊,跪他。
代她的瑋兒跪——他畢竟是趙瑋的生父啊。受此一跪,秀王驚愕了。
他忙攙扶張婉儀起身:
“娘娘,您這是何苦?他……他不過是您養子?!?/p>
“我在宮中無親無故,”她起身,平靜道:“全賴瑋兒體貼孝順,陪伴我度過枯井般的宮闈生活。你不救他是你的心,我要救他是我的心。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命——”
秀王沉默片刻,道:
“皇上不過是關他禁閉。日子是久了些,但還不至到“救命”的程度吧。”
“宮中波瀾詭譎,您在宮外如何清楚,”她神色莊重地:“王子趙琢嫉恨瑋兒已久,且他現在得勢——皇上、吳貴妃、韋太后全都寵愛于他,朝外更有權臣支持,來日如登大寶,我母子二人休說周全,根本別想存活宮中!前日,趙琢清清楚楚對我威脅,只怕瑋兒若再不出禁苑,就要被他暗害……”
聽聞她這番話,秀王很訝異、緊張地在心中感嘆宮中奪嫡的序幕已展開了。他的親生兒子正像最初他所擔心的那樣,已不可避免地卷入復雜的宮廷斗爭。他不無心疼,為趙瑋不能得享自己這樣的恬淡人生,王子趙瑋并不比“早夭”的趙伯琮更幸運。
他站在她身邊,側目:
“出于情分,我或許應該幫他。但娘娘想過沒有,我一旦開口對皇上說了,憑我對皇上的了解,情勢恐怕會對王子更加不利——王子的血統,始終是個禁忌。我去提,皇上便會更加不念與王子親恩一場,要我提醒皇上他原是我的兒子嗎?”
張婉儀無奈道:
“我也知道這樣做王爺是冒了大風險??沙酝?,我再找不到其他人幫忙。”
秀王一聲嘆息。
張婉儀看出對方心思松動,趁機發問:
“王爺,我在宮中也聽聞您菩薩心腸,年年搭建粥棚賑濟災民,與已故的秀王妃更是鶼鰈情深,琴瑟和諧——足見您是個重情義的男子,怎么到了自己兒子這步,就如此優柔?難道您也相信瑋兒與岳將軍結黨,意在奪嫡,意在為我爭寵,才觸怒皇上的嗎?”
秀王看她一眼,輕聲道:
“這些話,我從沒相信過。”
她一怔,終于淺淡微笑:“父子情深,這一世上天安排,王爺不要和命爭。您不幫他,瑋兒真陷入絕境了。”
他的確要被她說動,不過只有一半原因是為她描述的宮中險境。另一半原因則是為自己心中確然隱藏的深情和對張婉儀此舉的感動。過去十年間,他在王妃喪禮和宮中大小節慶時見過他幾回,幾乎每一次他都狠下心來不去與趙瑋見面,即便不得已要說話,亦草草數言,神色冷淡,不為別的,為了演給自己看——
演給自己,比演給趙瑋和皇帝都要艱難。秀王必須讓自己相信他不是他的兒子,才能保住整個家族,同時也保護趙瑋。這份苦心,沒人能傾訴。
對秀王而言,貴重的從來不是權力本身的光耀。他一生希求的,不過是平常人家的天倫之樂——可妻子去了,兒子入宮,從此他只能用些花鳥魚蟲麻痹意志,遠離朝堂和人煙。他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能為這個兒子做些事情。
值不值得呢?他望望自己身處的秀王府。這是一次賭博。輸了,滿門抄斬。贏了,家族或許憑借趙瑋的得勢從此一門錦繡。他畢竟是王族,這些政治上的籌算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素養。
張婉儀靜靜等著這個男人做決定。她坐下來,手邊茶盞早涼了??伤罩璞K的手掌因緊張更為冰涼。
秀王爺叫人拿來紙筆。不多時,龍大淵帶著筆墨進來。
她有點疑惑。王爺打算去信給皇上么?
廳堂內,時間靜默了一陣。信封里只有一張紙幾個字。秀王交給張婉儀。
他聲音的輕微說明了他心里仍盤桓著不盡的躊躇。但,話已出口:
“我不知這人能不能幫上忙。他住在雷峰塔東面的小蓬萊,可不常在,聽說有時也行走街頭,恐不好找。若找到他,就出示這封信吧,我與他有些故交?!?/p>
張婉儀感激地收好信件,正多謝了王爺,打算離府,突然想起什么:
“高人如何稱呼呢?”
秀王答:“皇甫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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