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貴妃拈起茶杯,高貴地呷了一口茶,她和這宮內每一個人一樣清楚,自己的路不會再有大更改。十四歲,當她還是個少女時已服侍在當年還是康王的趙構身邊,悠悠幾十年,那時不敢仰望的皇后位子——競爭者那么多,那么美麗,她沒有信心,也就不去想。南渡以后,后宮紅粉寥寥,高宗竟一再暗示她,可以想一想了。那條路上的荊棘和競爭都為時光篩落掉,當真只有吳貴妃走到盡頭。
至高無上的君王幾乎夜夜陪在她枕邊。吳貴妃不無惶恐,時間久了,就變成感激。她有時夜里睡不著,借月色打量男人沉睡中的眉眼,用指尖一點點輕輕的在他眉骨的起伏上打轉——
他像一件過于精致的禮物。趙家男人總是越來越俊秀,越來越無爭。仿佛這種氣質已成為一種基因,順著血液將不屬于帝王的精致代代延續下去,也就一道延續下去帝王氣短的噩夢。
怡然堂外,跪著一個女人。太監來報的時候,下了朝用過早膳的高宗正短睡著,吳貴妃一面喝茶一面坐在窗下看《四書》中一節。她抬起頭,不相信地:
“張婉儀?”
張婉儀跪在怡然堂外,半個時辰了。求見高宗。
站在殿中的兩個小宮女互望一眼,夏昭很快低下頭去,倒是謝秋兒仍用她那道平靜無波的眼神盯著姐姐看了一陣,若有所知。吳貴妃起身到殿外,她們兩個跟隨身后——殿外階下,一個秀麗而憔悴的女人跪著,抬起頭。
數日前,張婉儀接到吳貴妃宮中夏昭送來的一封信——她親自到清霽堂將它交到張婉儀手中,說是趙瑋王子的信。她半信半疑,一打開,字跡是熟悉的,不過幾行已叫張婉儀驚心動魄:
“母妃:
此番遭際,皆因瑋兒盲目天真,卻連累母妃連日為我掛懷傷神。瑋兒囚禁一生也甘愿,唯獨放不下母妃在外,皇宮中人情淡漠,母妃無依無傍如何生活。思來想去,必須逃出生天,保護母妃周全到老才算盡了孝道。望母妃籌措辦法,叫父皇來禁苑相見,瑋兒自有法子出去。我母子二人再不自強,恐受大辱!
這封信如何處置,趙瑋沒有說。張婉儀回身將它丟進火盆。
到底是母子,心意相通呢——
那日從關押趙瑋的禁苑回來,宮車上,張婉儀有了與趙瑋一樣的念頭。
高宗只有趙琢趙瑋兩個養子。養子,不同于皇子爭儲,一有親情制約,而有皇脈延續,敗寇的一方也有個閑散王爺可做,不致身敗名裂不致兇死。養子卻大不同了。趙琢趙瑋出身兩個王府,與高宗更無直系血緣,且兩人交惡,幾乎是第一眼見到彼此便將對方劃入敵對。照現在形勢發展下去,趙琢憑借吳皇后勢力上位已有大把勝算,而還有一個張婉儀心知,趙瑋卻因長久緊閉不曾知曉的消息:
高宗趙構對母親韋太后極盡孝道。韋太后從北方金兵營中逃生歸來,受盡苦楚,煉就一副鐵石心腸,皇宮中唯有吳貴妃的穩重大方深得她心——如此,韋太后的一票也歸了趙琢。背后,當然還有更深的原因。
趙瑋是因岳飛一事入獄。宮中皆傳,王子趙瑋與岳飛親厚。
岳飛主戰——而正是岳飛的多年主戰,導致紹興和議的簽訂艱難。紹興和議不簽,韋太后便不能還朝,早在金營,韋太后已懷了多年怨懟卻也復雜的心境看待岳飛的戰績。自回宮后,她沒有見過王子趙瑋,僅憑傳聞,也對他存了幾分芥蒂。
如此,趙琢便得到韋太后——趙構最尊敬的母親,吳貴妃——趙構最心愛的女人這雙重有力支持,氣焰如何不盛?
一旦登基的是趙琢,趙瑋和張婉儀無論宮中宮外,都是無法存活的。
二人正因趙瑋的禁閉而突然看清這一點。張婉儀接了趙瑋的密信,思來想去只有求見趙構一條路,他在她印象中并非一個冷酷的帝王,或許對女人是殘酷一些,那殘酷也不過是帝王家的健忘罷了,他未必真正有心苛待她。
見走出的是吳貴妃,她心里冷了一重。尊卑分明道:
“叨擾姐姐了。妹妹有事求見皇上,煩請姐姐報一聲。”
吳貴妃與張婉儀雖在一宮,私下卻很少相處。張婉儀性格冷淡,不喜與人結交,這次突然來到怡然堂,這么急地求見皇上,叫吳貴妃不禁思忖一回,才說:
“平常時候妹妹都直接進門便可,只是近日,皇上政務繁忙,勞乏得很,下了朝總要補上一覺。這時候,剛睡下呢。”
“那我便等。”張婉儀垂下眼睛,
吳貴妃只得繼續說:
“妹妹要等也別跪著,宮里這么些人,見了還說我在責罰妹妹。便是如何大事,妹妹也先回宮里等,待皇上醒了,我對他說……”
瑋弟那邊果然按捺不住了——趙琢自學堂返回,見著這一幕,主人似的站到張婉儀身前。
他個子本來便高,現下張婉儀跪在他面前更像小動物一樣凄楚瘦弱。他俯視著她,按說她也是他的母妃,他父皇的妻子,可在趙琢心里,皇宮中除了他生母吳貴妃,其余后妃盡是高級些的奴仆。
來為趙瑋求情嗎?求情竟求到敵人門前了,真愚蠢。
趙琢叫吳貴妃放心,由他送張婉儀回宮。
吳貴妃沒說什么,料想兒子不會太過分——她到底不是他親生母親,趙琢的心,她從未真正了解過。因為沒有孩子,也就從未以教養孩子的眼光看待他。趙琢在吳貴妃眼里,行為乖順,儀表堂堂,已是個“好孩子”。
“婉儀娘娘,”吳貴妃進去后,他伸手拉她起身,張婉儀謝絕了。趙琢訕笑道:“多日不見,憔悴多了。”
張婉儀站起身來,冷淡道:
?“煩請王子提醒你母親,別忘了她答應我等皇上醒來,轉奏我來過。”
趙琢一聽,垂眼笑;
“怎么這樣麻煩?見父皇一面對婉儀娘娘而言,當真周折呢。”
諷刺她失寵,早無長輩尊敬。他看輕她不過是后宮中一個無依靠女人:
“我看您有什么事,不妨就跟我說。除了父皇,我辦不了的,也沒人能辦。而有些事我能辦的——也未必父皇能呢。”
張婉儀回過身來,打量他一番,冷笑:
“琢兒真是長大了,這樣的話也敢講。”
他一聽,竟張狂大笑,笑她無知: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嘴硬,得罪我趙琢?瑋弟在禁苑過得可好?若真有那么好,改日我讓你去陪他。”
他突然止住笑容,身體一步步向她湊近。張婉儀面色凜然,并不后退。
直近到聲音送在她耳邊,野獸一般嘶著牙地:
“別再動爭取父皇的主意了。再有一次,我見你——或他起這個心思,休怪我趕盡殺絕。”
他又后退幾步,露出晚輩尊敬長輩的和善笑容,朗聲道:
“婉儀娘娘,請您回宮。父皇還要問我功課,我就不能送您了。來人,送婉儀娘娘——好走。”
張婉儀求天無門。趙琢威脅之語言猶在耳,看他眼底的狠色,不是做不出的。張婉儀沒留意自己眼中已泛起絕望的淚意,到察覺的時候,她再望一眼高宗所在的怡然堂,無限惱恨,也只得守著尊嚴決然離去。
跟在她身后的還有一個小宮女。
“婉儀娘娘!”
是一個沒聽過的聲音,她見是從怡然堂出來的,老遠瞧去還以為是夏昭。到對方離近了,才發覺發飾穿著都不像,面貌也偏于清秀不似夏昭艷麗。
謝秋兒大著膽子追到張婉儀身邊:
“娘娘,奴婢有一言,為救趙瑋王子。”
“你是誰?”
“奴婢謝秋兒,跟夏昭姐姐一樣,常去禁苑探望王子——只不過每一次,我都在門口等著,沒進去過。趙瑋王子,也不認得我。”
張婉儀露出若有所知一記淺笑,這些小女孩子當真對瑋兒深情呢。
可,她又苦惱了,一個小小宮女,能想出什么法子來呢。
謝秋兒不是不知自己的身份,一向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像姐姐夏昭,心比天高,深信眼下只是暫時,對她而言,生活則一切都是常態。她不曾希望明日會變化,也就不會失望明日或幸運或苦難——若論苦難,在她童年民間漂泊也算歷盡了,她不怕。若論幸運,此刻能在宮中王侯嬪妃間爭取一處安靜所在,做一宮女也好,日子并不難過。
心中唯一漣漪只是一個名字。趙瑋不認得她——每一次,他見到的都只有夏昭。謝秋兒,只是夏昭身后一個影。影子,面目模糊,忽隱忽現,她不怪趙瑋忽略自己。
只希望也能像姐姐夏昭一樣,為他盡回力。雖然夏昭跟誰也沒說,謝秋兒也知道,張婉儀的突然到來,定是夏昭送信的緣故。
“娘娘,您別灰心,”她溫柔道:“皇上不見,是因為王子的真情還沒叫皇上體會到。王子和皇上在感情上是一樣的細膩認真,所以他們很容易相通,也很容易沖突。”
張婉儀有些認真了。她沉默著,聽謝秋兒一字一句,同時從上到下重新打量她一番,開始記住這個女孩子。
她神色平和,仿佛自己所說的事眾人皆知。
這小女孩,到底在演怎樣個角色,她會是幫手么?張婉儀沉吟一句:
“依你看,皇上同王子的芥蒂,如何消除?”
像是料到她有這一問,謝秋兒低眉一笑:
“我想王子心中已有籌算。所以才希望娘娘能想辦法請到皇上來禁苑一探。難題也就出在這兒了——娘娘已試過了,宮中阻攔太多,見皇上不是易事。且就算見到了,難保皇上不再生揣測,對王子更不利。”
“說下去——”
“后宮遞不得話,不妨從前朝進言。找一個能在前朝說的上話,又不會受到趙琢王子和韋太后阻攔的人。”
“瑋兒和我一向不曾結交群臣。就連瑋兒與岳飛將軍當日一面之緣,而今都能牽連出這番禍端,哪有人肯再為他說話……”
“還有。”
謝秋兒平白地道,視線清澈如水,凝視面前越發覺得深不可測的張婉儀,一字一句:“普天下還有一人和娘娘一樣,把王子放在心上。娘娘忘了,秀王爺還是趙瑋王子的親生父親——”
張婉儀不作聲了。剛聽此語,她心中有三五個聲音說不可行,可謝秋兒這句話在心中顛撲越久,越蓋下重重反對,成為最后剩下的唯一聲音。是的,還有秀王——不管這步棋有多險怪,到底是條生路。除此之外,當真無處可走。
張婉儀同謝秋兒,兩個女子在深宮內四目相對,長久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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