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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梁記  文/楊知寒

第七章    7

  風波亭的雨從來沒有停過。

  臨安城在年末迎接了一年中最漫長的一次降雨。城內百姓終日臉上掛著淚痕,心中藏著凄楚,他們的英雄死去了,無聲無息,唯一的控訴不過是老天爺代為降下的豪雨。

  數千里外,金人在營帳中狂歡達旦。

  仿佛岳飛死后,南宋只是囊中物。他們并不急著奪取,戰機如何延誤都不怕——因那已不成為對等的戰爭,僅僅是一方在侵略,另一方在滅亡。

  當雨水終于休止的時候,陽光還有照不見的地方。那是南宋宮城中東北角的一處小院,大門常鎖著,門口永遠站立著面無表情的護衛,除了偶爾從檐上飛過的鳥雀,再無一點生氣。這里竟也有人生活么,有的——是一位失去圣心的王子。

  這天下午,一輛宮車停在禁苑門口,從車上走下一位由侍女攙扶,腳步綿軟身形憔悴的貴婦人。侍衛依詔將她阻攔,雙方都重復著已發生數次的一場對話,再三懇求下,婦人還是沒能進去。

  侍衛也很為難,對方是婉儀娘娘,千金之體,數次奔波,數次被拒。他不是不通人情,只是皇命難違:

  “娘娘,您就別為難我們了。有什么要送的,我們可以轉交——其實您也不用太牽掛,我們幾個在這兒照料王子也有時候了,沒一日不盡心的。”

  “天冷了,求你們帶給他這些衣服被子。”

  從宮車上搬下來一個大包袱,塞滿綾羅錦繡,張婉儀珍而重之交給侍衛,靠近大門時,順著門縫能看清一點里面的樣子——

  荒煙蔓草的空院。冬風凜冽,吹拂起青磚地上干枯掉的葉子,成一個個小漩渦狀,飛起又落空。有個穿藍衫的身影一走而過,余下幾聲短促的咳嗽。

  “瑋兒在咳?他生病了?”

  張婉儀望望門內,又望望侍衛,還沒待對方回答,已急出一汪眼淚,便向門里闖。可她畢竟是個柔弱婦人,又生著病,侍衛兩個一起跪下,擋在門前,聲音嚴酷:

  “婉儀娘娘不要逼我們。我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能做主的都替娘娘辦了,您若硬闖,傳到皇上那,恐怕王子殿下更不好脫身了。”

  道理已經很清楚,她不能再用自己的情感沖動延長他囚禁的時日了。如果那一天,趙瑋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會惹出高宗那樣多懷疑。張婉儀只能離開,臨別時一步三回頭——她的兒子關在那呀,就隔一扇門,她像普天下所有著慌的母親,沒有一個念頭是安然的:

  “將軍,可有人照顧他起居?告訴她們,王子著涼了,要多加些炭火,暖爐也照看著……”

  這位昔日被皇帝捧作掌上珍愛的女人,而今形容枯槁無半絲爭寵的心氣,唯一寄托都在養子的安平。張婉儀不同于后宮中許多女人,甚至不同于同樣收養一子的吳貴妃。就在上個月,曾與她平起平坐的那個女人,不再是婉儀,進了貴妃了。

  下一步,就是皇后吧。子憑母貴,她的兒子該是皇帝吧。

  張婉儀倚在車內,無限凄涼的猜想。她和她的兒子什么都不曾爭搶,如果即便這樣他們的生命依然算作某些人眼中的威脅的話——也許,死亡才是真正的超脫。

  她累了。閉上眼睛,她心中的愿望不是趙構回心轉意,不是入主中宮,也不會是得到因紹興和議簽訂,被金人從北方放回的高宗生母韋太后的歡心——吳貴妃正是摸準了這位冷酷婆婆的喜好,才為自己鋪就了在皇宮中余生好走的坦途。而她張婉儀,在后宮博弈的棋局中,一子棄落滿子皆輸,贏不成了——

  她不要贏,只要退得徹徹底底——所以,她的心愿只有一個,就是保趙瑋周全。此外,鋪順他余下的道路,或忍氣吞聲與吳貴妃交好,或與風頭正勝的趙琢講和,或者以一個可憐血脈的身份央求高宗和韋太后的庇佑……可,他們會有這份善心么?

  說到底,趙瑋不是高宗的孩子。他甚至不是太宗一脈!

  何談憐憫與寬宥。

  局勢已到險境。張婉儀如夢初醒,為著今天再次被拒絕的母子相見,令她強撐病體在心中開出一朵涅槃的艷花。在這汪深宮迷沼中,她與趙瑋是彼此的浮木,現在卻一個失寵一個失心,她不怕死,大半生都糟踐了,她只憐惜他還是那樣年輕,還那樣善良干凈,她從未見過比趙瑋更懂感情的男子。

  所以,她不能死——就算逃不過命數,也要等為養子安排好一切,像當初教他為棋局布陣那樣,教他學會如何為自己的人生布陣,再撒手人寰。至于布好陣后,他如何走,則需依仗其他人了。張婉儀很清楚,她和趙瑋都需要一個更加智慧富有經驗的幫手。

  他需要剝除女性的優柔和少年的純真。他需要是冷靜的,冷靜到與感情絕緣。他需要有振臂一呼的影響力,需要有與他們一致的政治回報——需要一個賭徒更需要一個義士!

  在宮車離去不久后,禁苑門口又出現了兩個靈巧的身形。她們看來一樣常來這兒,且與侍衛更熟悉。夏昭身上的紅裙隨著少女體型的逐漸成熟,飄揚的更為裊娜動人。她與同鄉的侍衛調笑一番,女兒家天真歡顏醉倒幾個大男人——他們都喜歡她來,仿佛夏昭來什么地方,皇宮中最極致的美景就落在哪里。

  雖同為吳貴妃宮中侍女,她身邊總是跟著的那個穿黃衫的小丫頭則像她的婢女,從不開言,從不站在前面,甚至從不笑。她至多點點頭,一切以夏昭為大——除去吳貴妃,夏昭就是謝秋兒第二個主人。

  侍衛知道這兩個宮女的來意。說來諷刺的是,若被皇帝知道他們收了張婉儀的好處,是大罪一條,可如果對方僅僅是兩個小宮女,則誰也不會過問察覺。何況,侍衛們可以說夏昭就是照料趙瑋王子的侍女。

  “你今天可來晚了。剛才婉儀娘娘來過,說聽見王子咳嗽,懷疑著涼了。這是送來的衣物,你進去拿給王子——別急著走,我的香囊呢?”

  夏昭興沖沖捧著衣物要往里進,聽見后面這句,傲氣十足地回眸一笑:

  “問秋兒要,我叫她做了兩個。你一個,王將軍一個。”

  “你也太欺負人了吧,講好了你們一人做一個送我們。”另一個侍衛看不過笑道。

  “有就罷了,還挑誰做的。”

  “當然要你夏昭做的了!”

  身后一陣笑聲,夏昭抿著嘴笑轉臉不理,留給謝秋兒默默收場。大門開出一道縫隙,她閃身鉆進去,院中無人打掃的落葉再度為狂風卷起,帶些塵土,要她忙用紗巾遮面,一面擋著,連眼睛也睜不開,一面向前。

  藕粉色的紗過濾出一個溫柔世界。趙瑋一身粗布藍衣,白凈面龐下泛起胡須青青的顏色。五官因環境和心境的磨蝕顯出成熟的弧度,眼窩深了些,鼻梁高了些,嘴唇則薄成一線,短促地橫在臉上,一笑,在紗巾背后的紅塵色中凄絕像一道傷口。

  他站在她蒙著紗的面容前,有點愕然,泛著苦中作樂的笑。

  “風沙真大,我迷了眼睛,”她隔著紗的眉眼,暈出桃花的顏色:“你護著我,別再叫風吹我,紗根本遮不住。”

  “進來。”他張開一臂,護住少女。藍布衫下陡然暖了一塊。

  二人一起走進殿中,趙瑋扛著狂風將殿門關住,風聲卷得木門一陣轟響。他見她懷里抱著一個大包袱,有自己常穿的幾件衣服還有清霽堂中被面的花色——知道是張婉儀來過了。心中一陣酸,替她接過來,放在椅子上一件件拿出來看。

  “瞧你,堂堂一個王子,穿得像個農夫。”她看看他,即不快又心疼。

  禁閉這些日子,只有她常能進來探望,雖只是一個宮女,相處久了,趙瑋只當是朋友。她也從不與他論尊卑,想什么說什么,趙瑋從不介意,反而喜歡她的直爽,乃至任性。

  “瞧你,卻像個公主。”他真心話。

  夏昭站在殿中,心里歡喜生出焰火。卻也疑心他是否奚落她?不說話了。

  趙瑋則安靜地挑出一件絳紅色大氅,走去交她手中:

  “天寒了,女兒家體弱扛不住的。先披上吧。”

  夏昭裹在身上,這紅色永遠襯她。她低著眼睛:

  “我是派來照顧你的,你倒照顧起我——我習慣了怎么辦?”

  “習慣什么?”

  她狡黠地看他:

  “習慣你在身邊照顧我。什么時候你從這出去了,就不會這樣照顧我了。不是嗎?”

  趙瑋無奈地笑:

  “誰又能永遠被人照顧呢,又不是孩子。又不是——皇帝。”

  她一聽,小小野心被點燃了,披著趙瑋穿過的大氅如披著皇后的長嫁衣,尊貴而傲慢地走到他身前,要求道:

  “我要你做皇帝!別以為我什么都不懂,我跟著吳貴妃,日日看見他那個癡肥兒子的蠢相,趙琢比不上你!”

  他一聽,眉頭不相信地皺緊,俯視揚著柳眉的小小宮女:

  “這話也是你能說的么?”

  還想搶白,她卻看清了趙瑋眼中從未有過的嚴肅冰冷。于是有點怯:

  “我就是看你好。只覺得你好。”

  她說的對,她從不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宮女。那不過是她一時的面目。在宮女身份下逐漸成熟起來的一顆女人心才是夏昭命里帶的:一個永不安分永不服輸的女人。

  她押趙瑋的寶。

  要賭就賭大的。夏昭深信入宮前父親告誡自己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趙瑋拿她沒辦法,回身到椅子上座,又是一陣咳嗽。他出神了,在想張婉儀今日又沒能見到自己,是否更傷心了?病要不要緊,父皇有去看過么——父皇,還好不好?他雖然冤枉了自己,趙瑋卻仍眷戀著心靈最初屬于趙構的崇拜與依傍。他曾是一個少年的山。現在那座山崩開裂縫,還是一座山,他是兒子,不敢說父親的不是。

  更是臣民,怨不了皇帝的不是。

  瑣碎念頭中,還有一株梅花。到冬季了。臘梅開放時節,她也又長了一歲吧,容貌有更改么,是否還被秦熺騷擾?詩梅——趙瑋始終珍藏這個名字,珍藏到說出口都是褻瀆,把它鎖在心里,才是安全的。

  咳了一陣后,視線里出現一盞熱茶。自夏昭手里接過,他看她,還是和煦溫暖。這件絳紅大氅穿在她身上更顯嬌小,引人憐惜。他不禁握了茶盞,多看她一眼,夏昭沖他笑。

  “剛剛那么入神,想什么呢?”

  趙瑋沉吟片刻,從衣袖里取出一封信,他也是猶豫了好久,父皇白紙黑字的詔書不許他與外傳遞消息,可張婉儀的病始終壓在他心上。他只有再冒險一回:

  “夏昭,你愿意幫我嗎,交給張婉儀?”

  她當然知道此舉的危險。左右顧看一番,確定門后無人,她到他面前收下了信,回身放進自己內衣里,再轉臉時語含深情,忍不住地:

  “你以為每次我來這里是光明正大的?不為了幫你,我來這做什么?只為了跟你說幾句玩笑話,要你這件舊衣裳么——”

  他把茶杯放下來,眼中閃著驚喜,微笑道:

  “我還以為你喜歡。看來我自作多情了。”

  失言了。他是否開始討厭她不合身份的傲慢,太不給他面子了。夏昭低下頭:

  “我沒說不喜歡。”

  “——來日,我送你最好的。”

  夏昭露出難耐喜悅的笑意,這人真不像個王子,受不了宮女一句玩笑話呢,什么都極認真極鄭重,不然是……他在利用她?

  夏昭不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卷入一場政治風雨。面前的趙瑋經歷數月孤獨緊閉,已不是那個她和謝秋兒在資善學堂偷偷瞧見的一心撲在圣賢書上的稚弱王子。這也是為什么他對她好會讓她入置云端,而他只要對她稍稍施以顏色,就能叫她立時陷入情緒的凄風苦雨——除去她對趙瑋愛戀的因素,還因為在他身上,已出現了一團尚在模糊狀態的帝王威儀。

  這氣質很奇怪:它本來安靜藏身趙瑋血液之中,無顯現之態,也就一直叫他人和趙瑋自己蒙蔽其中,以為它沒有。實則這種氣質是上天賜予的選擇,凡人既求不來,也就逃不掉。

  趙瑋站在風雨飄搖的大殿門前,看謝秋兒披著紅氅遠去了——他的信使,他走出這里的唯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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