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壽辰,百官朝賀。在大慶殿莊嚴的氣氛中,人人身著盛裝,等待皇帝法駕的到來。大慶殿外的鼓樂震響了半個臨安城,樂聲中,只見趙構著通天冠、絳紗袍,燦若神明,浩浩蕩蕩五百余人一支長隊向正殿行來。殿上當首等待的一群,是他的妻子兒女,趙瑋懷著對父皇天然的崇拜虔誠叩首……
循例,接下來是太子致壽詞,之后由左相代皇帝作答詞??商又粦叶礇Q已成為整個王朝人人心懷的擔憂——趙構能否把帝位傳給太祖一脈?是心甘情愿還是勉強難堪,大家都存一個疑,都不敢上書。趙構正值盛年不假,但身體虛弱,常年服藥,而南宋邊陲戰事依舊頻仍,太子位的確立將是能令邊關將士及南宋官民上下安心的一劑良藥。
趙構坐定后,朝堂上一時靜寂?,F實的情況是,不單東宮之位空落,就連皇子的確定也未完成——趙琢與趙瑋,尚未封王,更不是皇子,名份上只作為王子教養宮中。他們品性的考察或許還需一段時日,但,眼下宋宮子嗣凋零的現狀依舊令人在這個喜慶日子感到不安。
“今年,先由琢兒進壽詞吧?!?/p>
當年撫養趙伯玖的吳才人而今已和張婕妤一道,進了婉儀,甚至略高一籌。她氣度從容坐在殿位左側,一面向高宗建議,一面眼色示意養子趙琢。
趙構點點頭。
趙琢恭順向前一步,音色渾厚堅定:“兒臣稽首,恭祝父皇壽與天永,德與日新,典冊揚徽,華夷賴慶?!?/p>
聲音還響徹殿內呢,趙琢向身邊弟弟趙瑋余光一閃,透出得意。
大殿內隨后響起另一陣尖細嗓音,把趙瑋的視線牢牢牽去了。那是個身材瘦小留山羊胡子,神色不陰不陽,嘴角永遠噙著一絲詭秘的微笑的大臣,他就是代皇帝作答詞的當朝宰相,秦檜。
在他身旁另有一道目光,筆直準確地向趙瑋投來,似曾相識。
竟是那日在息心寺為難郭詩梅的富家少爺。今日趙瑋站在數十王子之中,面目模糊,更沒有進壽詞的機會,秦熺也就繼續當他是秀王公子看待了。秦檜作完答詞后,秦熺在父親耳邊說了幾句,眼光針對趙瑋。
于是秦檜那雙貓一樣幽暗閃爍的眼睛開始帶著揣測,窺視他。
宮宴后,百官各自恭賀一番散去。趙瑋無名無實,除寥寥數名官員禮節性問候外,無一人有意結識他,大熱門是王子趙琢——百官揣測著今天殿上趙構的心意,紛紛押寶。被圍在外交中心和被疏遠在外交邊緣的趙瑋都還沒有意料,一場關于奪嫡關于站隊的歷時數十年的政治風潮即將席卷。
一道走出殿門時,趙瑋只注意人群中一人。他聽聞對方的名頭太久,仰慕太久,且年齡懸殊,雖是王子,心上不敢輕慢。他輕輕跟隨岳飛身后:
“岳將軍?!?/p>
岳飛回身凝視,不認得這小王子。但很恭敬:
“見過王子。您找岳飛何事?”
他目光停在這少年臉上。他長的英俊溫文,一直望著自己,眼中閃動一點光彩。他籌措著語言,過于激動,說得有些快:
“我知道眼下戰事頻仍,明日您又要率軍打仗去了。趙瑋深居宮中,年弱力薄,尚不能為宋軍出力,只祈愿將軍長勝,待趙瑋年滿了,來日愿追隨將軍麾下,收復河山——”
皇族孱弱文氣太重,一脈已久。岳飛不禁驚異對方出口這樣一番話。
“您是王子,血統尊貴,行軍打仗嚴酷折磨,您如何經受呢?!?/p>
——岳飛流露出少有寬和的微笑,像對自己的后輩,更多是安慰。
他記住這王子的姓名,趙瑋。趙瑋……他終于明白他是誰了,今日被冷落的小王子,趙構的另一個養子。誰說他日后就沒有機會?僅憑今日皇帝要趙琢獻壽詞便作定奪還太早了。趙瑋清澈堅定的眼光投射在岳飛心上,泛出希望的漣漪。
兩人施禮拜別,各存一份敬重。有人將這一幕看在眼里,不多時,趙琢伴著秦熺,神色親密熟悉,多年知交般一同走到趙瑋面前。
夜色下的大慶殿外,白玉階上站著三個年紀相若卻各有立場少年。這是他們今生第一回交鋒。見他二人并肩而立,趙瑋才恍然發覺,在自己懵懂成長的歲月里,長他幾歲的趙琢已早早明確了通往另一世界的道路,并且開始建筑那條道路。
而在趙瑋面前,權利世界尚是一片未開墾荒原。
可在趙琢眼里,剛剛他與岳飛一面之交,分明是宣戰開始——朝堂皆知,岳飛秦檜不睦已久。趙琢已獲秦家支持,趙瑋則要選岳飛么。
秦熺終于尋到機會對趙瑋道:
“小王爺,咱們又見面了。你那位武藝高強的家奴呢?怎么沒上殿左右護衛你別被人欺負了?”
“瑋弟很怕受人欺負么?!壁w琢作驚訝狀,與秦熺相視笑起。
無聊透頂,趙瑋只覺二人有意刁難,今日父皇壽辰不欲相爭。他轉身離開。
趙琢一手攔住他,擺明了今日便要定下尊卑。
趙瑋站定,看他要做什么。
趙琢慢條斯理道:“我聽秦熺說,前些日子你趁著出宮奔喪的機會,為難了他?,|弟,他可是我的朋友呀——你為難他,就是同我做對。”
他沒想趙琢對自己的敵意已上升如此高度,在臣下面前,要一個王子甘拜下風。他沒有讓的理由:
“我不知兄長有這樣仗勢欺人的朋友。現在知道了,只有勸您潔身自好?!?/p>
趙琢氣惱了,秦熺勸他,自己對趙瑋道:
“小王爺,有你這樣對來日太子說話的么?尊卑有序,您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是王子,趙琢也是王子,何來尊卑差別?”
“當然有差別!”趙琢忍不住,一雙虎眼狠狠瞪著他。
趙瑋一笑:
“現在看來是有差別了。大宋王子不會言語刻薄,仗勢欺人?!?/p>
秦熺馬上質問道:
“人家是皇子,你不過是秀王之子,雖同是王族,說到底君臣有別。你父親也沒教你守規矩么?”
趙瑋一時語塞,秀王之子——身份的錯亂再一次突兀的出現在他腦海里。他才意識到是秦熺誤會了,可也無意戳破,什么太子王子,于他根本沒有實在意義。他只淡淡的:
“秦熺,你再說下去可是大不敬?!?/p>
秦熺不服氣:
“一個落魄皇族,有什么敬不敬。那日在廟里也不是怕了你的身份,不過是尊敬皇族血脈。論起血脈,趙琢王子才是正統,尊敬他才是敬上?!?/p>
“這話,你敢到朝堂去說么。父皇還在殿上呢——”趙瑋冷笑。
秀王和一眾王族早宴散家去了。這會兒殿上只有高宗和后妃們。秦熺剛想說趙瑋這話才是大不敬——
此刻秦熺身后一個黑影突然駐足,氣勢逼人令秦熺沉默了。
“混賬,趙瑋王子也是皇帝的王子,和趙琢王子身份無二。你不識尊卑,倒教訓起王子來了——快快回府去,別在這兒給我丟人。連帶丟了趙琢王子的尊嚴?!?/p>
秦檜青白色的面孔從暗處一寸寸顯露出來。
秦熺狼狽退去后,趙琢趙瑋向秦檜施禮。趙琢自去站在秦檜一方,成為他陰影下蔭蔽的存在。秦檜以看似無差的尊敬對二位王子:
“犬子剛剛言語冒犯了,尤其是對趙瑋王子,望王子大人有大量,寬恕他一次。自二位王子入宮來,秦檜還是第一次正式拜見兩位。兩位王子少年意氣,談吐舉止英朗自信,真讓秦某人感念我大宋福祚綿長,人才錦繡——我是說兩位都是我大宋優秀的王子,即便來日分了尊卑,也不該一方欺壓另一方,而該做出個兄友弟恭的表率,讓皇帝心里喜歡,百官心存敬畏。”
趙瑋聽罷,一愕。
人人口中議論的秦相爺,給趙瑋留下的第一面竟是如此難分忠奸。
他說話句句溫和,面貌柔軟,不知什么緣故組合起來就帶了一道道針鋒,若有似無刺扎人心。
比起岳飛的爽快耿直,秦檜傳遞的永遠是晦暗曖昧的信息。
趙瑋默然望著秦檜離開的背影。嫌惡?不,那感覺不準確,但絕不是喜歡。他有些懂得父皇欣賞秦檜的理由了,比起其他大臣的呆板偏執,他像一汪流動無定力的水,始終給你轉圜的空間,也可隨時憑你喜好調轉方向,在君王心中,這樣的臣子身上多少帶有女性的溫柔——溫柔比鐵骨錚錚更容易親近。但國家的命運也可由這股溫柔掌握住么?趙瑋思緒紛亂起來,父皇壽宴上他與岳飛、秦檜、秦熺的結識,以及與趙琢的交鋒叫人措手不及,有被丟入旋渦的感覺。
面前只剩下趙琢仍困惑地,企圖用眼神估量趙瑋來日力量的盯視。
這個弟弟,將成為自己日后登基大寶的唯一障礙。鏟除他,幾乎是趙琢性格使然宿命的決定。
一個月后岳飛克復西京河南府的捷報同他奏請趙構立太子的上疏一道入朝。連日來趙構的心緒亦經歷了數重起落,岳飛與趙構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格存在,君臣嫌隙于不知不覺中開闊成一條鴻溝,加上秦檜等權臣介入擴大,今時今日一封捷報加一封請立太子的上疏,在高宗對岳飛好惡的天平上,重重的,做出了傾斜——
秦檜趁機登殿向高宗上疏,說:“兵微將少,民困國乏,岳某若深入,豈不危也。愿陛下降詔,且令班師?!?/p>
趙構沉吟,他不是不想贏,不想打,實在是輸怕了。更加恐懼的是,岳飛抓權,一旦挾兵自重——多年來流離跌宕,經歷數次軍變叛亂的宋高宗男兒血氣早已為人性最原始的恐懼軟弱所磨蝕。多少次,他夢見自己和父親兄長一樣被金人擄去,受盡苦楚恥辱,帝王尊嚴踐踏足下,死時比一只螻蟻還不如……
多少個夜晚,他撲進吳婉儀的懷里,無助而壓抑的哭泣。深夜的宮闈只傳來一個中年男人虛弱似貓兒的哭泣聲,而吳婉儀不作聲響地輕輕拍撫他后背,以冷靜沉穩的氣息給這個男人短暫安慰。他不再需要任何人評議他賢明還是昏庸,他只想令自己先過得容易一些,不再擔驚受怕了。
唯有權利在手可令他顫抖的脈搏平穩安寧。抓住權利才可令他僵硬的血管重獲柔軟生機。權利,只有權利可令他夜夜安睡,做個意識包裹中的英武男兒。
于是一日間,趙構連發十二道用金字牌遞發的班師詔,詔旨措辭嚴峻——命大軍即刻班師,岳飛本人回臨安朝見。
幾案上岳飛奏折寫得很清楚,懇請立王子趙瑋為太子。趙構用手心壓著這道奏疏好一陣,敏感的政治神經令他多少懷疑,在他的大殿之后是否已經滋長了還沒發覺的權利勾連——
但趙構沒有立時發作,他心頭還保留著那個小兒子有一日逃了學臉上掛彩同自己對弈時,面上乖順溫柔的神情。趙構心里是偏向他的,因為偏向,所以才總想試煉,生日那天他授意讓趙琢獻壽詞,不是無心的。
他希望趙瑋不爭不搶,讓自己來實現施予的身份,而不是靠計謀斗爭。趙構希望趙瑋始終明白一件事,有些東西要他親手交給趙瑋,趙瑋才能流露“要”的意愿。
否則,就是忤逆。
稍感失望,趙構來到吳婉儀宮中,政事上帶來的困頓他總是來這里平復消磨。吳婉儀不比宮中其他妃嬪對趙構的意義,她既不美的出眾,也無多樣才藝,顯赫門庭,僅僅是與他相知,年頭一長,顯露出相濡以沫的好處來,他處紅粉不能替代。
新貢的建州龍茶散發出淡雅的香氣。吳婉儀為趙構獻上,在他旁邊位置坐下。趙構品一口茶,見趙琢高大身形在帷幕后探身,語含不悅:
“看什么,朕就在這兒。出來說話。”
趙琢跪出來,囁喏地:
“兒臣見父親容色疲憊,恐打擾了父親休息?!?/p>
“不妨事。我也許久沒同你說話了,起來吧。”
趙琢站到養母吳婉儀身邊,吳婉儀打量一番趙琢身形,不無自豪對趙構道:“看咱們的王子,越發出落的龍虎氣概了。那日在大殿上獻祝詞時,更是自信優容,貴氣逼人。我越看琢兒越喜歡?!?/p>
趙構看看一團喜色的母子倆,心頭疑云又起。他叫趙琢近前,問:
“我看那日宴散后不少臣子圍著你討好,可有恭維你來日做太子的?”
本是平淡語氣的一句話,一出口,就叫吳婉儀領著趙琢紛紛跪在地上。
吳婉儀連連搖頭道:“您明鑒,琢兒還小,不懂這些事。他只一心做您的好兒子。琢兒,你說——”
“是,琢兒只是……只是尊敬那些大臣,并沒有什么相熟的。父皇不要錯怪了兒臣。再說,父皇的心意,也不是那些人能定奪的?!?/p>
趙構收斂了神色,十分滿意。
但趙琢還沒收回牙齒。他仍低著頭,極盡忠誠道:
“父皇若擔心我,我也要說出自己的擔心來。兒臣擔心瑋弟才要誤入歧途,辜負父皇苦心。那日殿外,他同岳將軍相談甚歡,依依不舍,還說來日要追隨岳將軍——”
趙構放下手里茶盞,從椅子上緩緩,站起來。
這,會是那份奏疏的由來么?他的面貌純良的小兒子趙瑋——居然心智早開,超越哥哥,先入了權謀之道?
趙構眉頭皺緊,這樁事情,比岳飛之前種種違命、言語奚落更令趙構怒火中燒。勢如破竹的岳家軍究竟是要打向北方還是隨時準備掉頭向南——向他趙構的皇位?來日上或許演一場清君側,將趙瑋——岳飛眼中的小明君扶持登帝,取趙構代之……龍茶的帝王香逐漸醇熟,一念殺機在趙構頭腦里游走,最后鉆進心窩。不會再有岳家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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