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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梁記  文/楊知寒

第四章    4

  秀王府比起現(xiàn)實(shí),更像夢中縈回的去處。雖已過去八年,八年中鮮有機(jī)會出宮的趙瑋已經(jīng)忘記回秀王府的路該怎么走,而今站在王府門前時(shí),他依然能夠感受得到一股淡淡的熟悉而老舊的溫暖。離開王府那年,他還是個孩子,現(xiàn)在則已長成少年公子,雖稚嫩,畢竟在宮中歷練多載,舉止神情都不似小兒放任。

  秀王妃的靈柩從王府中一路抬出送至王族葬地,幾天來王府門內(nèi)誦經(jīng)念佛,超度呢喃聲不絕于耳。出殯當(dāng)日,扛靈柩的、抬貢品紙活的,戴孝的……隊(duì)伍很長。趙瑋一身縞素扶靈在前,卻被秀王阻攔在門口,對方是他生身父親,禮數(shù)、口吻卻又是那般拘謹(jǐn):

  “王子留步吧。幾日來心意已盡,可回宮去了。”

  趙瑋怔怔,想挽留父親多一句,終歸不知說什么好。看著送葬的隊(duì)伍絡(luò)繹去了,只他一個還孤單在王府門口,由家奴龍大淵伴著,進(jìn)退兩難。父親甚至不許他送母親的葬——他已懂事了,知道在自己出身一事上是永遠(yuǎn)的大意不得,否則名不正言不順恐禍及滿門……他閉閉眼睛,為母親流過淚的眼晶亮亮的,一切都在逼迫他不得不做大人。

  奔喪之后,趙瑋突然對他所居住的錦繡宮廷產(chǎn)生奇怪的倦意。便問龍大淵,尋常人家高墻外都如何生活?龍大淵正尋機(jī)討好這位小主人,以作日后青云之梯,二人出了秀王府,見趙瑋始終悶悶,便提議正趕上浴佛節(jié)當(dāng)日,不如去不遠(yuǎn)處息心寺燒香踏青,權(quán)當(dāng)專程替秀王妃做番超度。

  皇宮中也有寺廟,但此刻趙瑋一切都想看的是“外面的”。何況杭城春景,幾道宮門如何圈禁的住?自一出宮,他便感受到真正的寬廣與豐富。

  他早聽聞,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總宜,杭人亦無時(shí)不游,而春游特盛焉——

  記得小時(shí)候也被父親抱著目睹過西湖盛景,自高高的樓閣向下望去,龍舟十余,彩旗疊鼓,璀璨如織錦。今時(shí)他獨(dú)自游西湖,一身素衣,白扇在手,看盡一路上都人士女熙熙攘攘,歡樂模樣——西湖東側(cè)有斷橋,橋上和他一樣年紀(jì)少年,競相奔跑,拽動手中銀絲,在天空放起各式各樣紙鳶來競技,線斷了便算輸。他站在橋頭望一陣,頂數(shù)一只墨色蒼鷹飛得高遠(yuǎn)。

  拽動風(fēng)箏線,不時(shí)小步奔跑的兩個俊秀少年很認(rèn)真很緊張的盯住它們的蒼鷹起伏。唯恐輸了,手上力氣繃得緊緊的,或許就是飛得太高遠(yuǎn)了,風(fēng)箏漸漸不受控制,拉扯一陣,便飄得更加渺茫不見。

  線斷了。兩個少年在一陣哄笑中負(fù)氣離場。

  趙瑋心中感懷,這些普通人家子弟為了一只風(fēng)箏,便可以動輒歡笑動輒負(fù)氣,真幸運(yùn)。他卻總要日日戴一張面具防身,如履薄冰。龍大淵見他一直瞧,還以為趙瑋也有興致放風(fēng)箏,自告奮勇去買一個大的來——

  “死生事大,還是先去廟里為王妃超度吧。”一開口已是老成腔調(diào)。

  龍大淵有些猜不透這個小主人的心思,只覺得八年未見,真和當(dāng)初王府里那個終日纏著自己要騎大馬的小王爺大不同了。不單是年齡上的成熟,性情變化也尤其大。他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心引趙瑋去息心寺燒香拜佛,做個乖順仆從的樣子。

  每年四月八日是佛誕日,臨安大小寺院均有浴佛會。息心寺不過是西湖邊上一座小寺,因?yàn)橘N近市井,香火極盛,吸引大批春游男女路過一拜,趕上節(jié)慶更是摩肩接踵,熱鬧非凡。趙瑋見一切都新鮮可愛,皇宮中可見不到這么多人,這么多張嬉笑怒罵的臉孔。在皇宮里地廣人稀,人人有自己的位置,不敢擅離,連表情都被統(tǒng)一要求,平白的像一幅幅畫像。

  趙瑋在佛祖腳下恭順一拜,再拜,三拜,手中三柱清香紫煙裊裊,隨他的祈愿一道飄散去未知世界。另一邊龍大淵在與寺廟僧人商議超度事宜,趙瑋正把香插進(jìn)香爐里,突然聽聞身后一陣喧鬧。

  原來是幾個僧侶打扮的人手捧盛有糖水的小盆,將銅像浸于水中,覆以花棚,一面擊打著鐃鈸一面在人群中選取官宦富人,以求施利。一個僧人舀起一勺糖水,徐徐澆在銅像身上,照應(yīng)“浴佛節(jié)”典故,正向他面前的一位富家小姐求取銀財(cái)。

  趙瑋輕輕回身,覺得見過她——

  上一面見,她還是個男孩子。穿便衣,戴冠帽,扯著風(fēng)箏線呢。那樣的心高氣傲。

  此間,卻見她由剛剛同樣裝扮成男子的侍女護(hù)衛(wèi)著,眉分八道雪,鬢綰一窩絲,一身綠色裙子,嬌弱似扶柳。正躲避著僧人騷擾,奈何夾在人群中進(jìn)退不暢。

  “不過一點(diǎn)小錢,我替你給。”

  兩個女子身后不知何時(shí)擠出另一伙人,排場很大,熙攘中幾個跟班模樣仆從開辟一條路徑出來,左呼右喝的,捧出一位年輕人在當(dāng)首。紫衣冠帶,細(xì)長眉眼,對著小姐打扮的女子言笑款款。

  一抬手雪花銀兩自袖口落進(jìn)僧人盆中,打在銅像身上,零散的碰擊聲。

  他喚她郭小姐,想來是認(rèn)識的。她是奉直大夫郭直卿的孫女,昭慶軍承宣使郭瑊之女,官宦世家,他也出身相當(dāng),或許還高她幾分,眉眼逢迎之余更多些倨傲。

  她欠身謝過,喚身邊侍女離開。

  那男子未阻攔可也沒放棄,五六人跟隨兩女子一路向人潮外擠,明目張膽的跟隨。郭小姐比剛剛更窘迫,雖然這男子解了她的圍,卻分明是個更難纏的。步子越來越急,終為墻壁所阻,已到寺廟偏僻處了——四圍無人,除了他和他的手下。

  “急著去哪郭小姐?我?guī)状稳扇怂投Y物給你,你也不收,托父親問令尊的意思,更是一拖再拖。莫非郭家嫌棄我秦家?”

  靖康一年,秦檜隨被擄走的徽欽二帝在北方金營生活多年,在艱難恥辱的生存環(huán)境中憑借八面玲瓏的逢迎手腕得到金人信任,建炎四年隨金軍進(jìn)攻途中,逃回臨安,自稱殺了監(jiān)視自己的金兵,搶小船逃回——多堅(jiān)貞?經(jīng)年艱辛,忍辱負(fù)重,贏得高宗尊敬同情,力主宋金議和的政策更是說到高宗心里。于是在紹興八年官拜宰相,今時(shí)享無限風(fēng)光。

  秦?zé)缡撬L子,憑借父親勢力在臨安城中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巧取豪奪,全在一己好惡。臨安城人人議論秦相爺跋扈在朝,小秦相公跋扈在民——

  幾乎在秦?zé)缟n白單薄一雙手掌捏上郭小姐下頜時(shí),趙瑋看不過去——剛剛他視線一直追隨著,不敢放,此刻見她被人輕薄,忙喚龍大淵過去解圍要緊。龍大淵是秀王府頭號家奴,力氣大,身量高,拳頭上有點(diǎn)子功夫,這會兒正愁琢磨不透小主人心思,此刻得了命令一個箭步?jīng)_撞過去,幾個小子立時(shí)被撞開。

  幾雙眼睛隨著龍大淵的突然介入,追索到遠(yuǎn)處廟前臺階上站立的白衣公子。

  郭小姐很感激。眼神輕輕交織一刻,隨他越走越近。

  秦?zé)绮恢獙Ψ絹眍^,見架勢氣度,幾分忌憚,更多是氣惱:

  “你是何人?敢管我的事!”

  更有身旁惡仆搶先恐嚇道:“看清楚了,這是秦相爺大公子——”

  趙瑋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龍大淵則挺起胸脯,自豪道:

  “這還是我家小王爺呢。哪門哪府的你們就不配打聽了,總之你們?nèi)遣黄穑 ?/p>

  秦?zé)缂?xì)長眼睛上上下下大量趙瑋一番。對方氣度平和,清雅秀逸自是貴胄人家才養(yǎng)的出來的,他有點(diǎn)不甘,還是先問問清楚:

  “請教尊姓——”

  他似笑非笑,只吐出一個字來:“趙。”

  秦?zé)缑嫔弦粍C,懷疑今天是否走了背運(yùn)。臨安城是天子腳下,王侯眾多,搞不好真是哪個王爵人家游春玩賞的小王爺,秦檜官拜宰相,風(fēng)頭再盛,到底是趙家天下,他也怕惹了麻煩。有些訕訕地,拱手一拜,緩緩,緩緩,帶著野獸為獵人威脅的不甘而陰狠的目光退開了。

  “回去查查看這人的底細(xì)。”他耳語身邊人。

  “看他一身孝服,小奴聽聞今晨秀王府王妃出靈,像是秀王府的人。”底下一小童獻(xiàn)上揣測,秦?zé)鐗鹤∨瓪猓恍腥孙L(fēng)風(fēng)火火回府去,將同秀王府這段芥蒂藏在心頭,尋機(jī)來日。

  郭小姐早已端詳面前趙瑋好一陣,此刻他眼光與她不時(shí)相對,有些羞有些不知所措,兩個年輕人只是沉默不說話。倒是一旁侍女忍不住輕笑:

  “小姐哪有像您這樣看人的,這位相公都被您瞧傻了。”

  郭小姐如夢方醒,眼中帶點(diǎn)迷惘,好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侍女這句調(diào)笑,面上緋紅。趙瑋盯著她面上突然泛起的那團(tuán)紅暈,只覺世間萬種芳菲,都不敵這一點(diǎn)春色。她有說了什么,旁邊人有說起什么,他一概聽不到了。他眼中只有她,其他一切伴隨著寺廟的晨鐘暮鼓,淪為陪襯。

  他覺得心跳漸漸沒那么強(qiáng)烈時(shí)候,才輕輕開口:

  “我見過你,剛剛,在橋上。”

  說起來有點(diǎn)滑稽,侍女張大眼睛,和郭小姐對望一番,吃驚地:

  “小姐,他看見你剛才與人比賽風(fēng)箏了,他會不會告訴老爺——”

  她亦擔(dān)憂羞赧地看著他。

  “不會。我喜歡看你放風(fēng)箏。”趙瑋誠懇地。

  一句脫口而出的話令趙瑋也喉尖發(fā)緊,感到慌張。但他面上只是平添了女孩子樣的一點(diǎn)微紅,嘴角輕輕勾動,勉強(qiáng)微笑。她反而更成熟似的,對旁邊侍女低聲訓(xùn)斥幾句,替他圓場:

  “相公意思是風(fēng)箏好看。我們實(shí)在太沒規(guī)矩了,竟裝扮成男子出來胡鬧。還多謝剛剛相公搭救——相公姓趙?”

  他開始語遲:“趙……伯琮。”

  “連自己名字都猶豫,真是個傻相公。”十三四歲的小侍女不住掩著帕子和小姐一道對著趙瑋笑。

  趙瑋于是也笑一回,壯起膽子問:“敢問小姐芳名?”

  “小女郭詩梅。”她對他輕輕施禮。

  趙瑋再度恍惚,聽見她的名字,像看見一副畫面。清霽堂的梅花,一叢一叢紅白相間,女子坐臥雪中石椅,身披白氅,低眉翻閱手上詩卷,古人詩句自芳唇開啟,清新的帶點(diǎn)冰霜的梅花香氣——

  他俯身還禮,優(yōu)雅輕盈,起身時(shí)郭詩梅才注意到他周身縞素,眉間藏著若有似無哀戚。

  “相公是為亡人來廟中超度么?”

  “是。家母染病亡故,靈柩已下,我心還是不安。”

  她臉上泛起疼惜的神色。

  他強(qiáng)作無事,不愿壞了她游春心情。龍大淵在旁悄悄提醒他廟中準(zhǔn)備已畢,只等他來。趙瑋多少躊躇,這突然來至的一縷梅花不過一時(shí)半刻,已橫亙在自己心頭,他漸漸不敢看她。郭詩梅則體諒的要他先去,音色中是同樣難掩的失意。

  臨別前,趙瑋顫著聲音:

  “我還能再見你嗎?”

  她望著他,這萍水相逢的年輕公子,有著好溫柔一雙眼,可她只能這樣回答:

  “人海茫茫,誰能再預(yù)料呢。”

  趙瑋聞言一笑,緩慢到有些苦澀,手上紙扇收成一柄,攥緊了。

  “若我自由,必日日來橋上等你,等你再去放風(fēng)箏——”

  郭詩梅疑心聽錯了:

  “自由?男兒不比女子,自是有大事要做的……公子出身顯貴,必承載萬種期望,小女不敢占據(jù)相公光陰,有今日際遇,已十分感念了。”

  她淺淡的一點(diǎn)笑,在唇間慢慢暈開,叫他看清她的喜悅。

  趙瑋目光再度牽連她身上。她笑靨還未褪呢,他已知道就像郭詩梅說的,茫茫人海今日一別便是永訣。如果他真是個王府子弟,或許不會,起碼在高墻外總有出游的自由,則有相逢可能。可他畢竟隱瞞了身份,他是當(dāng)今皇帝的養(yǎng)子,也許窮盡一生,都走不出那道墻圍。

  何必叫她失望呢。他喜歡看她笑,也喜歡她心里刻下的那個名字不是皇子趙瑋,而是他幼時(shí)本該走下去的富貴王爺命運(yùn),趙伯琮。伯琮,伯琮,想到她可能日后這樣呼喚,就像小時(shí)候迷戀而最終失去的一切,短暫熨帖他的心靈。趙瑋有些知足,有些釋懷,見她蓮步走遠(yuǎn),視線始終低低的,不去看她真正離開的樣子——

  他跪在眾僧呢喃中久久不起,告慰亡母魂靈,同時(shí)祈求母親疼愛自己留在人間孤獨(dú)無親的小兒子,讓他,能再見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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