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再相逢

　　孩子總是不會單純的因為一件事情而記恨任何人，小滿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往常那樣，爬到嚴石他們的床上。他隨著自己醒來的歡愉，反復推著嚴石的胳膊，從他壓緊的被窩里找出一點空隙，像是一條泥鰍一樣鉆進去。嚴石背對著小滿，埋怨他打擾了自己的睡眠，可是忽然一閃而過昨夜的景象，他又轉過身去，用赤裸的胳膊抱住剛閉上眼睛的小滿，然后用滿是清晨口氣的嘴巴親吻著他的額頭。他覺得小滿就是一朵花，是一株沒有名字獨特的花，像是隨處可見的小巧的像是太陽花的野花。立夏剛過，墻角的群群虞美人開得正好，李秋蘭說它清新，可是嚴石卻覺得它妖冶了太多，盡管它單薄的花瓣是那樣的可憐。他覺得這是李茜蘭，她是別樣的妖媚，可她本身就是讓人疼痛的可憐，她的光鮮永遠只是表演的一部分。他還是不自覺的會想起李茜蘭。

　　夏天的氣息似乎是在不知不覺中隨著陽光的照射生成的，伴隨著一點點的微風，把溫和的風吹過每一個建筑外，把涼風吹過流著汗的腋窩下。陽光照在棉麻的床單上，手指撫摸過陽光的印記，被烙上了發燙的溫暖。這樣的日子讓人想要脫去所有的外衣，將因為汗液分泌而發粘的后背緊貼著這樣又溫又涼的床單。李秋蘭就是這樣，病了起來。

　　那天的風很大，可是四號都遮擋不住陽光的照射。開著窗躺在床上，沒有蓋任何的被子。李秋蘭在睡過一覺之后，得了感冒。本來是小病，可是卻因為一拖再拖反倒耽誤了治療。她像是把病拴在了自己身旁一樣，用生命陪伴著它的成長。開始時，嚴石并沒有注意，本以為她只是簡單的感冒，當她等到第二個星期爬不起來的時候，他才發覺，這一次她是真的病了。可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因為什么病了，鎮上的衛生室說是嚴重的感冒風寒，給她開了簡單的感冒藥。于是，她的病情就被耽擱了，直到一個多月都沒有好，大家才發現并沒與這么簡單。夜里，嚴石搭著順風車，把李秋蘭送到了城里。城里的醫院也是束手無策，嚴石只好把李秋蘭重新背了回來。

　　聽說鎮子外面有一片桃林，那里的看林人是個神醫，多少疑難雜癥都治好了。這事是黃三告訴嚴石的，他家里本來有一個孩子整天發抽抽，眼看著是不行了，可是跟著他吃了幾年藥之后就可以跟著別的孩子一樣跑鬧了。于是，嚴石再一次背起李秋蘭，跟著黃三去拜訪了這個神醫。那個看林人給了李秋蘭幾服中藥，讓他每天用砂鍋熬著，等差不多了就趁熱給李秋蘭送去。沒曾想，李秋蘭喝了半個月的藥之后，竟能一點點的走路了，之后又可以像往常那樣工作了。那人又說她氣血兩虧，讓她去買滋補藥?？墒浅粤艘欢螘r間后，李秋蘭覺得自己已經好了，又嫌要太貴，就把藥停了。

　　這期間，李茜蘭來了幾次，她的姐姐生了重病，她自然是要來看看。有幾次，她是帶來了許多滋補的東西來，可是時間久了之后也不帶什么貴東西了，不過還是水果之類的。她不過是拿著東西還打幌子，她早就和嚴石做起了游戲——一種只有他倆熟悉規則的游戲，看你能不能不約而同地和我到一個地方去。他們總是在鎮上偏遠的地方碰巧碰見，在李茜蘭說去買東西的時候在嚴石的小店里碰見，在嚴石去進貨的時候在鎮上的大路上碰見。這一次，他們是在山上碰面，李茜蘭說她是去寺廟里燒香拜一拜，可是嚴石卻不知是什么原因。

　　“最近總是碰見你，好巧?！崩钴缣m嘴上這么說著，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她出門的時候明白說了要去山上的寺廟里為自己的家人燒柱香。

　　“對呀。”嚴石笑著說著。他對李茜蘭再沒了開始的尷尬和扭捏，他對她的情感只有莫名的熟悉，可以跨越肢體的熟悉。

　　“姐夫也是來燒香的嗎？”

　　嚴石這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誰都知道他一直很在意自己的過去，他不希望別人提起自己當過和尚的過去?？墒沁@樣忌諱的他竟然來到了這一家寺廟，還是自己當初剃度的寺廟。還有不到一半的路程的就到了菩提寺，再這樣的路途上，他除了說去寺廟，還能說什么。可是，大家都以為，鎮上所有人都會來，唯獨他是不行的。

　　“是來謝謝佛祖保佑，秋蘭的身體好了。聽說靈驗，我就再來為小滿拜一拜，給小滿謀一個好未來，讓家里不再坎坷。”

　　古人有一句“近鄉情更怯”，嚴石不知是什么意思，但他卻覺得此時說自己是最好。也許那個寫詩的人是怕別的東西，可他卻是怕別人認出了自己。他出自這里，每一個人他都認識，若是碰到自己原來的師兄該怎么說呢，是假裝不認識，還是裝作什么都不在乎地和他打招呼?；蛟S，還可以看見自己的師父，他應該很老了，或許已經圓寂了。如果他還再，應該還會記得自己吧。想著想著，他已經走向了寺前，那顆樹還再，估計現在沒人再叫它菩提樹了，它的落葉布滿了地面，沒人來打掃。他不想往里走了，他怕碰見自己之前認識的人?？墒抢钴缣m就在自己的身邊，他不想讓自己的窘迫慫樣子被李茜蘭看見。他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好在根本就沒人注意這個第一次來的香客，因為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香客都可以自行處理自己上香的程序。

　　“我以前很怕佛像，覺得它們很嚇人，所以從來都不曾仔細看過它們?！崩钴缣m說。

　　“為什么？”

　　“或許是因為作為神太像人，又或者是作為人又太不像人。不知道當初建造他們的工匠們是怎么定義他們的外貌的，既然是神，卻又長著人一般的面孔。要是是按照人的樣貌建造的話，又有好幾處太不像我們人類?！?/p>

　　嚴石這才注意到，他一直覺得佛像是讓人看著不舒服的，他這才明白，不舒服的來源就是因為與人太像。佛的樣貌本就是根據人們編纂而來的，可是他們越來越像人，好像平日里他們所膜拜的并不是什么神或是佛，而是人們自己。

　　“不過我現在不怕他們了，”李茜蘭說，“之前我對他們的畏懼是因為他們是神，可是現在生活了那么久，卻絲毫沒有感受到他們給我們帶來的力量，該光明的還是會光明，該黑暗的依舊黑暗，只是信仰罷了。我相信世界是光明的，就一切都是光明的。我不相信，就黑白參半。你說是不是？”

　　“這話不應該在這里說?！眹朗m然同意，可自己畢竟是念了十幾年的佛，怎么能這么被人說呢。既然是信仰，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去信奉的選擇，這樣隨便評論別人的選擇，似乎是太多余一棒子打死了。畢竟這是在說自己過去的選擇。

　　“也是哦?！崩钴缣m揚嘴一笑，隨后就跪在了佛前的墊子上。

　　“你既然不信，為什么還要拜？”

　　“不拜白不拜嘛。”

　　嚴石跪在了左數第一個的墊子上，雖然墊子與位置都已經更換了，可是他還是對這個位置有記憶。這是他一直參拜的地方，他曾經借著自己的年幼，霸占了這個位置，沒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重新跪在了這里，只是面貌心態全都不一樣了。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念得經文，只是記起簡單的幾句話，焚香的味道夾雜著夏日陽光照射出來的味道，他想起來了許多年前的事情，一閃而過，也是這個地方。那時候的佛像還沒有這么破舊，他每天都要擦拭著桌案，這個味道就是師父跪坐在佛前念經而他在一旁開小差時的味道。他嗅到了空氣中來自過去的味道，也是這個溫度，似有風似無風。緊閉的眼睛里不覺發燙，一行濁淚而下，他懷念過去無憂無慮總是被保護的時光。

　　走出大殿的那一刻，像是閃電劃過那樣的快速，他回憶起了與李茜蘭初次相遇時的場景，她是那樣的天真，因為畏懼佛像而四處游離的眼神，因為好奇停住的腳步，干凈整潔的新衣服。他這才發覺，自己永遠回不到過去了，李茜蘭也再也不是當時的她了，他們長大了，成了不一樣的人，不會再實現當初了。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李茜蘭都一直都沒有來，嚴石的心思有時在她身上，有時又不是。他思念的不再是李茜蘭那一身曼妙的軀體，而是她的每一個神情變換，她似乎真的不再是之前的那個小女孩了，她的一顰一笑，都是去最初的感覺。忘了她好了，要是開始這么想，可是他又在勸自己，也許自己愛上的是一個全新的陌生人。在一個前不著節日后不著生日的時候，李茜蘭又拖著水果來了。這一次，她似乎是變了個樣子，帶的東西是多了一些，身上穿著的，也比以前更要養眼。嫩黃色的短袖上衣，露出似有非有的幾根黑色腋毛，她的腰里沒有一點贅肉，彎腰的時候還可以看見淺腰褲子下的肉色內褲邊。之前，嚴石是從未發現過這些的。

　　話沒說多久，李茜蘭就要起身離開了，有的時候看了李秋蘭一眼，隨后又撇了一眼嚴石。她說：“時候不早了，還要到寺廟里還愿去呢。”

　　李秋蘭沒有留她，誰也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李秋蘭就不再挽留李茜蘭在家里多帶一會兒了。嚴石像是釘在凳子上一樣，沒動一下，就連蒼蠅從切好的西瓜旁飛過，他都沒有用手攆。他在想，自己是去還是不去。他不想去，可是自己的身體卻是有著要站起來的欲望。他克制著自己，怕自己的所想會被李秋蘭看出。從他與李茜蘭“偶遇”之后，他開始在睡覺的時候盡量不碰到李茜蘭，就連有時候不小心的碰手，他都會趕緊收一下。他怕因為身體接觸而讓李秋蘭感受到自己心里想著李茜蘭。

　　嚴石的手心里布滿了滴滴汗液，最后像是洗了一般，可是他使勁捂著，不讓李秋蘭看到。他的眼睛里的眼珠游離著，不時看向李秋蘭。在他決定自己要去追李茜蘭講個明白的時候，李秋蘭突然開口說：“家里的醬油少了，你去店里那一瓶吧。對了，你再去廟里看看，聽說可以保佑平安，給小滿弄個平安結也好。”

　　應李秋蘭的要求，他直接沖著店里快步走去。他心里感謝著李秋蘭，她給了他一個不去的理由。他的心里回想著李秋蘭的吩咐，心里模擬著自己拿起一瓶醬油的樣子，不讓腦子里出現任何無關的想法。或許是因為心里只有買醬油的想法，心中有目的地，步子才會走得又快又大。還沒等李秋蘭收拾好客廳的東西，嚴石就推門而入了，他并沒有大口喘氣，連進屋的樣子都是稀疏平常。他把醬油隨手放在了木質茶幾上，輕輕的一聲悶響。她聽出來了，這是最平常的聲音。

　　李秋蘭換了個姿勢，她的驚訝表現在整個臉上，眼睛里確實滿足愿望似的欣喜。“這么快回來了？”嚴石點點頭，連神色都與平常一模一樣。

　　“你真的只是買了醬油？我還以為……”

　　“你以為什么？”嚴石順勢抓了抓褲腿坐下，他口中這么問著，卻并不是那么在意回答。

　　“我還以為你是去寺廟了呢。”李秋蘭扭著自己的肩膀，像是在緩解肩痛，又像是在逼著自己說出這句不愿說出口的話。

　　嚴石突然頓了頓，雖然他并沒有做什么動作，可李秋蘭卻明顯感覺到了他的這一絲變化。本以為自己會不好意思了，結果卻讓嚴石如此難堪，她突然后悔這么回答了。

　　“前段時間你不說去寺廟祈福去了嗎，我以為你是再去拜一拜?！?/p>

　　可是嚴石根本就沒有下她給的這個臺階，他拿起了濕毛巾隨意擦了把臉，然后一臉正經的坐下。他盯著李秋蘭，眼睛緊跟著她的眼珠轉動。他張開了嘴唇，喉嚨卻像是封住了一般，曾經吞下蜂蜜也沒有這么難受，就好像是蠟油迅速冷卻凝結在了喉嚨里。嘴巴里瞬間好了下去，他可以感受到嘴里已經起了缺水的白皮。他終究是沒能開口，可他卻心里明亮的很，李秋蘭已經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了他倆特有的游戲。知道了她妹妹的心意，知道了她丈夫的心意?？墒菄朗胫溃瑸槭裁此o自己去找李茜蘭的機會，她是什么時候發覺的，可是知道他們陰陽兩隔，這些問題都沒能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