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朝

　　肯定是什么聲音把儺達吵醒了，他剛剛睜開眼，迷蒙中發現一個漂亮的姑娘正看著自己的臉，他嚇了一跳。這個一嚇，著實把他嚇的不輕，他竟心驚肉跳，心頭跳嘣嘣。他微微掃看姑娘一眼，感覺這位姑娘似曾相識，云里霧里一般。慢慢地，他才想起這是怎么回事了，才想起這可能就是阿俏了。認為是阿俏，儺達竟更加心驚肉跳，他簌地蹦起來，他轉身走了一圈，走到竹榻對面房間去，那里也沒有見到水生。他著急地問阿俏，水生呢，水生呢？阿俏微微笑著，她笑得很難為情，她慢慢地說，水生——包括阿嬌，他們都走了，他們兩個什么時候走的，連我都不知道，可能……可能在我們睡著的時候他們就偷偷地走了。阿俏停了一下，又說，都是這樣的。儺達愕愕地看著阿俏，走了？水生走了？阿俏還是微微笑，點點頭，沒有說話。

　　儺達馬上向門口走去，卻被阿俏伸出雙手拉住了。阿俏對儺達搖搖頭，要儺達不要走出干欄。

　　儺達說，不不，你不要拉住我，我要去尋水生，水生肯定就在僠琓家里。

　　阿俏說，可能是，水生可能還在僠琓那里，也可能不在了，可能撐竹排回僠王城去了。阿儺，你不能走出去……她哀求他，她苦苦地不斷對他搖搖頭。

　　天已經大亮，橙紅的日頭把外面照得亮堂堂，日光斜斜的從竹籬笆的縫隙擠進來，照在阿俏的臉上，美麗極了，生動極了。

　　儺達掙不脫阿俏的手，阿俏甚至把儺達的手緊緊地抱在她懷里。儺達也是不敢使力要掙脫阿俏，他定定地看著美麗的阿俏，呆住了。一下子，他心里頭洶涌澎湃，翻江倒海，后半夜的情景竟歷歷在目了。

　　儺達聽到水生呼叫他的時候，他馬上醒了過來，也許是因為本來就迷迷糊糊，沒有睡穩，他定了定神，馬上知道是阿俏和她的同伴到小干欄這邊來了。這種事的發展過程，事前水生都跟他說過了。他仔細地聽著沙沙的腳步聲，心頭蹦蹦跳，不知道怎么是好。

　　水生推推他，說，這次該你出聲了。

　　儺達說，不，還是你說。

　　水生說，這怎么成呢，你必須先出聲。

　　儺達和水生相互間爭論著誰先打招呼的時候，阿俏她們已經走的很近了，可以肯定已經走到小干欄的下面了。她們肯定聽到了他們說話的聲音。這樣的時候繼續爭論下去沒有用處，儺達只好閉了嘴，儺達覺得，到了這個地步，自己只得豁出去了。

　　當竹榻門發出吱呀聲的時候，儺達硬著頭皮打一聲招呼，哦，來啦。

　　只聽阿俏她們竟撲嚕地笑了，聽得出她們雙雙捂住嘴，不讓笑聲噴出來。

　　聽到姑娘們的笑聲，儺達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沉默了，沉默的時間很短，卻使儺達倍受煎熬，全身燥熱得像著了火，心頭好像要炸了。

　　阿俏她們走進干欄，坐了下來，竹榻發出吱吱的聲音，她們跟他們只隔著一扇竹榻，還互通著，近在咫尺，彼此都能夠聽得到粗粗的呼吸的聲音，好像還能聽得到心頭嘣嘣跳的聲音。她們剛剛坐定，阿俏的同伴就呵呵地笑著說，我們來啦，兩個后生哥哦。

　　阿俏的同伴說的實在是妙，竟使儺達和水生忍俊不禁，噗嗤就笑起來，這笑聲徹底把儺達從煎熬中解放出來了。

　　水生顯然從前輩學到了很多東西，說不定來蟠龍屯趕歌坡之前還受過明眼人的指點，也許是儺達的舅舅，也許是儺達的孊佬，他幾乎什么東西都知道，加上那張能說會道，能歌擅唱的巧嘴，特別討人喜歡。到了這個時候，儺達才欣喜地感覺到，有這樣的一個同伴，真是太好了。

　　兩個年輕力壯的后生哥，兩個豆蔻年華的姑娘，隔著半邊的竹榻，彼此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呼吸，能夠聽得到對方的心跳。水生說，要守住規矩，任何時候都不能壞了規矩，誰要是破壞了規矩，事情就不可能了。

　　有了阿俏同伴那句惟妙惟肖的話，兩對后生便有了愉快的對話環境。他們彼此就放開了心扉，開始小聲聊著蟠龍歌坡的話題，探討對歌的技巧，相互間還悄聲地對了歌。儺達收獲不少，開始很害羞，慢慢地，卻從不怎么會唱歌到學會了對歌，并且，在阿俏的慫恿之下，還嘗試著自個編出幾句詩來跟阿俏對歌，惹得水生和阿俏的女伴一陣陣喝彩。儺達感覺爽極了，感覺幸福極了。

　　第一遍雞啼的時候，兩對后生一點睡意都沒有，他們隔著竹榻，席地而坐，愉快的交談著和輕輕地對歌著。

　　再次雞啼的時候，儺達和水生坐的累了，索性躺了下來，頭緊靠著竹榻，肩并著肩。不久，阿俏和女伴也躺下來了，頭同樣緊靠著竹榻，也肩并著肩。竹榻把他們的頭隔開，他們仍然感到愉快，小聲地熱烈地交談著和輕輕地對歌著。

　　第三遍雞啼過后，不知道是誰突然調皮地說，累啦，睡啦。說話的人好像是說一句玩笑話，事實上誰都能聽得出是在說一句玩笑話。儺達覺得，說話的好像是阿俏的女伴。大家以為是一句玩笑話，以為不可能因為一句玩笑話就開始睡，可是，這么一句玩笑話說出來，大家好像就被催眠了一樣，就好像眼困正碰著了枕頭，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說話的聲音竟越來越小，越來越含糊不清，對歌的聲音也慢慢地被青蛙和野蟲的聲音掩蓋了。

　　不過半支香功夫，小干欄里開始傳出均勻的鼾聲，不知道是誰先睡著了。迷人的鼾聲使儺達也變得迷迷糊糊，不一陣兒也不省世間事了。

　　阿俏美麗動人的臉龐，迷人的胸懷，使儺達產生了痛愛和不舍，想到水生昨晚的叮囑，儺達終于不忍把手從阿俏的懷里抽出來。是啊，他儺達不能走，他一走就會有事情發生，很難想象發生的是什么樣的事情，有那么多前輩女人做榜樣。女人的名義，上吊或者投江，都是慘不忍睹，更可能是想不到的其他方式。他儺達自己的事情是小事，阿俏的名義受損是大事，千萬千，不能因為他儺達這一走致使阿俏的名義掃地，并且，他一走，以后的事情就難以意料可能會發生什么，甚至不可收拾。一個正直的男子漢，心胸寬闊的男子漢，一個義氣的男子漢，不會讓自己喜歡的姑娘難過，不能讓自己喜歡的姑娘名義受到損害，不能使自己喜歡的姑娘走上難以想象的道路。水生說，你儺達必須在這里待上三日，三日過后你儺達就可以走了。這以后你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沒有會說你，沒有人會攔著你。三日以后，你儺達不想走阿俏也會把你趕走。水生說，我在僠琓那邊等你儺達三日，三日以后我們一起離開蟠龍屯，回僠王城去。

　　儺達慢慢地坐了下來，阿俏把抓住儺達手臂的雙手從懷里放開。阿俏走到一邊去，從旁邊捧過來一個木盆，木盆里盛了小半盆水，她小心地搓了搓木盆里的一塊白扣布，白扣布很新，能聞到白扣布發出的清新的味道。阿俏擰干白扣布，然后把白扣布遞給儺達。儺達看見阿俏手上的白扣布，不知所措，他定定地看著阿俏手上的白扣布，定定地看，一會兒以后才把眼睛抬起來，轉過去看著阿俏那動人的臉。阿俏害羞似地微微笑，垂下了眼簾，一會兒，阿俏突然向上撐起眼簾，突然顯出很調皮的樣兒來，側著頭，嫵媚地對儺達嘻嘻笑，儺達噗地被阿俏逗笑了。

　　儺達正想伸手去拿阿俏手上的白扣布的時候，阿俏卻把手抽了回去，她轉到儺達的側邊，開始為儺達洗臉擦臉，儺達享受著阿俏輕輕的愛撫。阿俏的手那么綿軟，那么溫暖，儺達有些情不自禁了，有些不能自己了。

　　這時候，阿俏的家里人從另一個門口把早餐給他們遞進來，遞進來的是一個簸箕，簸箕上有兩碗粥。儺達沒能見到阿俏家里人的面，只能通過竹籬笆的縫隙大概看得出是一個小孩。儺達估計，這個小孩很可能是阿俏的弟弟或者妹妹。

　　阿俏原先是背對著門口的，這時候側身回頭看了一眼，笑著對儺達說，這是我細妹。

　　儺達仰頭看著阿俏，點了點頭。

　　洗漱完了，阿俏說，我們吃朝吧。

　　阿俏要站起來去捧簸箕，儺達拉住阿俏右手的中指，笑著說，還是我去拿吧。

　　早粥放在簸箕里，他們一人一大碗，是剁碎的雞肉粥，雞肉粥去除了雞骨，香噴噴的很誘人。儺達吃得挺香，感覺挺爽口。

　　儺達和阿俏要在小干欄里度過三日的時光。前一晚已經過去，算起來他們還有兩日的時間，在這余下的兩日時間里，儺達連門都不能出去。

　　一想到兩日以后他們就得分開，阿俏顯得有些愁眉苦臉，她悠悠地說，我們人為什么不能像燕子一樣出雙入對呢？為什么不能像出雙入對的燕子一樣共同生養一巢又一巢的小燕子呢？你知道，冷天一過去，燕子就飛回來了，它們會自己找到原先的巢，然后又是出雙入對的生養下一巢小燕子。我總是想不明白，我們如果能夠像燕子一樣不離不棄多好。

　　儺達呵地笑了，說，我們這不是成雙成對了么，阿俏你說到哪里去了啊。

　　阿俏笑著搖搖頭說，不是，不是的，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除頭除尾還不到兩日呢。

　　儺達很坦然的樣子，就算是兩日，在這兩日里我們也是成雙成對的啊。

　　阿俏還是搖搖頭，苦笑著說，不是的。我家干欄上有一巢燕子，都好幾個輪回了，總是成對的來，天開暖的時候開始生養一巢小燕子，共同孵巢，小燕子破殼出來了，它們共同捉蟲子喂小燕子，直養到小燕子長大了，分飛了，它們再重新生養一巢新的小燕子。天冷的時候再離開。第二次天暖的時候再飛回來生養小燕子。我們呢，我在蟠龍屯，你在僠王城，我們相隔得天遠地遠，你多久才來一次？就是來了，你不是又得回僠王城去？

　　儺達這下出不了聲了，阿俏說的是實情。儺達也見過燕子出雙入對，真的就好像阿俏說的那樣，只是沒有阿俏觀察得那么細致。他儺達一個大男人，粗枝大葉慣了，以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問個原因。說內心話，他多喜歡阿俏啊，他難道不也想像其他男人一樣夜晚到阿俏的小干欄來過夜，天光之前再回家去么，可是，怎么行啊。就像阿俏說的那樣，天遠地遠啊。誰不想夜夜待在阿俏的身邊。誰不想時時待在自己喜歡的女人身邊，只是沒有這樣的先例啊，他能夠破了規矩么？破了規矩他怎么辦啊，阿俏怎么辦啊。

　　兩日時間的纏綿很快就過去了。第三日天還沒光，儺達就爬起來。事實上，這一晚儺達沒有很好地睡著，他總擔心睡過了頭誤了時間。阿俏同樣睡不好，儺達一起來她也爬起來了，一爬起來她的眼淚就嘀嘀嗒嗒地往下流，她緊緊抱住儺達不想讓儺達走。事實并不像水生說的那樣，阿俏把他儺達推出門去。

　　哽哽洇洇的時候阿俏小聲問儺達，什么時候再來啊？

　　儺達撫摸著阿俏的臉，下一個月圓的時候……儺達幫阿俏理了理額上的頭發說，下一個圓月升到中天的時候我就來了。

　　他們緊緊擁抱著看小干欄外面的天空，雞啼過三遍已經過去很久了。儺達得要動身了，再磨蹭下去，天就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