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生新情

　　老李下了葬，李茜蘭才回去，老太太也被接走了，日子慢慢平靜了下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在這里，每人一生都要送走一批又一批的老人，或者是青年喪命的人，離開了一個，也沒人會放在心上?？墒抢先藗儏s是孤單了，見著和自己年紀相仿并差不多時間一起去曬太陽的人離去，他們也好像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在黑漆的棺材里，面朝蒼天卻再也見不到天空下的每一寸陽光。嚴石夫婦已經重新收拾好去工作了，除了不穿光鮮的衣服外，他們的生活與平常一樣。雖說李秋蘭自小跟著老李生活，可是她還是有太多的事情去轉移自己悲傷的心情。她可以從嚴石那里，從小滿那里，從街坊的口舌那里，找到一些足以開懷大笑的事情。可是小滿卻不能夠這樣，他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他在鎮子上讀小學，放了學便興匆匆的往住宅那里跑去之后，才發現自己是沒有盼頭了，因為那個每天等著自己放學的時候塞給他一點零食的人不在了。他緩步走過老李家的房子，瞄幾眼之后快步地跑回家。此時應該是誰也不在，他只能坐在上鎖的大門口前，掰著手指等著人來，他還不適應這個時候不吃點東西。

　　很多時候，小滿常常發悶氣，他生氣沒人能夠理他，嚴石不在家，李秋蘭在上班，他永遠是一個人。每當看著嚴石或是李秋蘭的身影出現的時候，他只能對著模糊的身影說：“最討厭你了，我要死了，再也不理你了?！笨墒撬穆曇魠s是那么小，等人走進的時候，他還是乖乖地站起來，去牽著前來的那個人手，跟著走進已經開了鎖的門。他的表情卻是很淡定，就像是剛才的混賬埋怨話是別人說出口的一樣。

　　所有的心情都是可以被時間沖淡，淡的就像是兌了太多水的糖水，幾乎是沒有味道了。老李死去的悲傷已經散去了，嚴石李秋蘭婚后的新鮮也幾近全無，剩下的只有將就著過日子的想法。看著變成普通婦人樣子的李秋蘭，嚴石心里全是李茜蘭，他覺得李茜蘭似乎是更加好看了許多。他記得多年之前，他還笑話著李茜蘭不及李秋蘭貌美，現在又要嫌棄李秋蘭沒有李茜蘭能經得住時間的摧殘。他有時候也在內心里罵自己，永遠是喜歡好的，永遠是嫌棄一同生活過的。可是他還是會回想李茜蘭的樣子，他想知道當日李茜蘭究竟想說些什么，為什么欲言又止。如果能夠再見到她，一定讓她說明白。

　　不知是因為嚴石日夜想著李茜蘭，還是因為確實有巧合，在嚴石對李茜蘭念念不忘兩個月后，她出現在了自己的家中，穿著平日里的衣服，笑起來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寺廟里初識的時候。

　　李秋蘭沒有來，家里只有小滿在里屋里看圖畫冊。嚴石把李茜蘭引進來，給她倒水添茶，問她一路來的情況，問了一遍又一遍她來的目的。他的手從褲腿兩邊抬起來，放在身前反復推來推去，又把手指放下，放到兩腿上，站得筆直。他對李茜蘭的態度倒像是對李鴻志的態度。

　　李茜蘭看見了嚴石這個樣子，她憋著想笑的心情，當做什么都沒看見，坐在了藤制沙發上。她四下環顧著，看著嚴石的房子布局，他家始終是沒有自己家華美，可是卻多了許多的味道。這個味道是油煙的味道、塵土的味道、家具散發的獨特味道，還有從每一個縫隙里都散發的人體的味道，可是她卻覺得這是真正屬于家的味道。她開始羨慕眼前這個不成樣子的男人，他雖然已經和一個農夫沒什么差別，可是他卻享受著時間任何人都改享有的待遇。她也羨慕自己的姐姐，她的物質生活過得一定沒自己好，但她飛升至了婚姻的天堂，而自己卻淪陷在了婚姻的地獄。

　　小滿從屋里出來，因為天熱脫去了外衣外褲，穿著不是一套的秋衣秋褲，手里抱著兩張臉大的圖冊，拖著自己的雙腿懶散地走到嚴石的跟前。他仰起頭來，拉著嚴石擺下來的衣角，說：“我想喝水?！?/p>

　　“自己拿，又不是沒手沒腳。沒看見有客人？”他覺得他的樣子讓李茜蘭見笑了。

　　“可是我都夠不到。”為了防止盛水的玻璃涼水杯因為孩子毛躁的手打破出了事，李秋蘭就把涼水杯放在了家里最高的桌子上。

　　“那就不喝，”嚴石擺出兇惡的表情對著小滿，“你看你穿的什么，穿成這樣就出來，一點規矩都不懂。凈是讓人家笑話?！?/p>

　　李茜蘭站起來，把自己的杯子遞給了小滿，說“沒喝過，你喝吧?！?/p>

　　小滿接過去，全都喝完，然后規規矩矩地放在了桌子上，還往里推了推。他轉過去對嚴石說：“我什么都不知道，當然不懂規矩?！?/p>

　　“你媽沒教過你客人在的時候就好好表現？”

　　“教過，但是沒教過我渴了的時候不能要水喝?！?/p>

　　“那老子現在教給你了，你趕緊回去看你的書去。”嚴石已經學會了鎮上男人的自稱。他把小滿抱在胸前的書往懷里推了一下，然后將他轉過去，使勁一推推進了屋。

　　“你又沒老子，還教我?！毙M小聲地抱怨到，他以為嚴石是聽不到的，之前說了那么多都沒能讓他聽見，可是嚴石偏偏就聽到了這句話。

　　“你說什么？”

　　“我錯了。”小滿看出了嚴石的微怒，“我不該說混賬話，我以后改了。”

　　嚴石盯著小滿進去之后，又笑臉對李茜蘭，他怕她覺得自己教子無方。可是李茜蘭卻覺得小滿這個孩子實在是可愛，聰明的樣子是別人學不出來的。

　　“對了，我一直都記得第一次碰見的時候你給我說了句沒說完的話，你還就記得嗎？”

　　“什么話？我說的太多啦，實在是記不得了。”說到自己不記得的時候，她羞澀笑著把額角的頭發順到了耳后。

　　“當時我們隨便聊著，你問我還記不記得的時候，就不說了?！?/p>

　　李茜蘭低頭沉思，許久之后，當嚴石本以為她忘記了的時候，她卻突然開了口：“我想起來了，我想問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

　　“什么？”嚴石突然差異李茜蘭會問自己這個。

　　“也沒什么，”李茜蘭笑著，“我覺得你是我之前見過的那個人，可是又不是很確認。”

　　“你想問的是我以前在寺廟的時候嗎？”嚴石這才想起來，自己和李茜蘭是在寺廟里見過的，之前他已經遺忘了自己對李茜蘭特殊感情的基礎就是那一面，他已經自然而然的把李茜蘭當做自己在山下認識的人了。

　　李茜蘭聽到先是一愣，然后欣然一笑，看來她是快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她的聲音小心翼翼的，怕是有人聽到：“其實我在寺廟好像是見過你?！?/p>

　　“我知道?！眹朗谋砬闆]什么變化，若是別人就該驚訝為什么對方會這么認為了?？墒撬麤]有這樣，就像是他只是聽到了別人問他他好像是剛吃完飯一樣。更何況，他是那么忌諱別人說他之前做過和尚，這次是自己先承認了。

　　“是嗎，”李茜蘭的神色似乎有些失望，“姐夫就這么肯定？”

　　“剛開始我就想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你，就像你想知道你遇見的人是不是我一樣。不過我心里越來越篤定那個人就是你，而你心里一定也是這么想的吧？所以，不管究竟是不是，我們都把對方當做是自己心里記憶猶新的那個人不就行了?！?/p>

　　李茜蘭一時沒能理解他這話的意思，等她把他的話在心里重新回憶了一遍之后，突然恢復了剛才的笑容，慢慢地點了點頭。其實嚴石也是害怕，如果李茜蘭記不得，那么他還可以在心里確定她就是那個小女孩，可是李茜蘭記得，他害怕在兩人的相認中才發現對方不是。不如都當做是自己的念想好了，不然自己下山的意義就真的沒了。送走李茜蘭，他就在想，自己為什么要還俗下山，絕不是為了遇見李秋蘭生下小滿這么簡單，他的初衷是為了不再與眾不同，一切的因果都是由自己心里的李茜蘭開始，一旦李茜蘭不是了那個人，他就似乎是找不到了下山的意義。他開始希望李茜蘭就是記憶里的那個人。

　　李秋蘭回來的時候，小滿才敢從屋子里出來，嚴石把他抱在自己的膝上，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摸著他刺手的極短的頭發茬。小滿一開始是坐直了身體，即使是在嚴石的膝上，他也是保持著正經樣子，等他發現嚴石根本就沒在意自己剛才說他的話的時候，他又恢復了常有的樣子——腰背瞬間塌了下去，一只腿耷拉到地上另一只則搭在嚴石的腿上。

　　正吃著飯，嚴石突然嚴石對李秋蘭說：“剛才茜蘭來了?！?/p>

　　“她來干什么？”

　　“說是來看看你，見你人不在又回去了。捎來了幾箱水果，她還問有什么事情就給她說，有困難的話找找她?！?/p>

　　“找她干什么，還不夠給她添麻煩，她在城里吃好喝好就好了，還管我們。東西都是她自己搬過來的？”

　　“嗯。不過都挺輕的，說是少有的水果，都不是這個季節的。好像還很貴?！?/p>

　　小滿突然放下筷子，說：“那我去打開了。”可是他還沒起來，就被嚴石按了下去，強行將一筷子醬肉片塞進了嘴巴里。

　　“她就是這樣，難得回來，一回來就是那么多的貴重東西。城里東西貴，錢也不好掙，她自己省著多買些好的，還要給我們送。你也不說她，讓她下次人來就可以了?！?/p>

　　“我說了，說她客氣了，咱們又不是外人。下次估計就不會這樣了?！?/p>

　　兩個人的話題隨著吃飯速度的加快而結束了，他們吃著自己的飯，不停地往自己嘴里送東西，心里想著自己的事情。吃飯的時候不再說話聊天，似乎已經成了他們這些年來的習慣。人好像是只要熟悉起來，話自然而然的就少了，常聽說那些知交有說不完的話，說到燈光如豆都不肯停，可是嚴石卻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場景。話永遠是越說越少，很多時候習慣都會被對方記住，一個眼神就知道是要喝水，嘴巴才剛一張開就送來了已經晾干的衣服。默契不是心心相印，而只是簡單的熟識。

　　“我覺得要好好教一教小滿了，總是不能好好的招呼客人。大了總要學些禮貌?！本镁玫某良胖?，嚴石突然說。

　　“是嗎？那以后要好好管他了。”

　　小滿突然放下筷子，說：“我怎么沒禮貌了，大家都說我是好孩子，老師還夸我聰明。”

　　李秋蘭拿起了他的筷子，重新幫他夾在手里，說：“對，我家小滿最聰明，將來一定是去大城市當大學生。說著些是為你好，省得以后被別人說‘那個嚴石家的小滿，最不聽話，一點規矩都不懂，他爸媽是怎么教的’。到時候我們怎么說？”

　　“不要不要，是我不好，干嘛還要說你們。”

　　“可是人家就要說啊，因為你是我們的兒子，我們沒有教好你呀。如果你不想這樣，以后就禮貌一些，不要多讓我們操心?！?/p>

　　“那好，我以后聽話，不過我今天也挺聽話的，見客人來了我都沒好意思出去，只是渴了才出去的?！?/p>

　　嚴石突然停下吃飯，說：“那是我錯了？”

　　小滿立馬癟了下去，說：“不，還是我錯了?！?/p>

　　“沒事，你有心里話直說好了，我又不揍你。不過你看看你今天，外面的衣服都不穿就去出去了，還喝人家的水。人家不說你是看你小，你要是大了，保不齊說你什么不合規矩的話，沒準現在人家就在家里笑話你呢。”

　　小滿突然站起來，挪向了李秋蘭那里?！昂撸钣憛捘懔耍乙廊チ恕！?/p>

　　李秋蘭趕緊捂住了他的嘴巴，瞪大著眼睛，目光里全是驚訝和憤怒。她輕打了一下小滿的屁股，壓低著聲音訓斥著：“說什么話？”

　　嚴石這時候卻一把把他從李秋蘭飯懷中拉出來，拉著他的一只胳膊，硬生生地扯到了自己的面前。此時小滿已經是快要哭出來，因為他知道即將迎來的是什么。嚴石往他的后背上猛拍了幾掌，衣服里包著的空氣和手掌帶動的空氣碰撞在一起，發出大聲且有沉悶的聲音。李秋蘭聽出，這是夏天橙黃色盛夏陽光下晾曬被子時，木棍棒猛擊棉被的聲音，她知道嚴石是下狠手了。

　　“為什么說這么晦氣的話？你不知道不能這么說嗎？你從哪里學來的？我對你期望那么高，你再這樣以后就是當下九流、去做流氓混混?！彼恳痪湓挾即碇徽?，似乎是判斷好了的，一個短句剛說著，一個巴掌就落下。

　　最后是李秋蘭拉回了嚎啕大哭的小滿，他的表情是異樣的扭曲，帶來灼熱感的疼痛瞬間盤踞了他的后背，像是抹了一層辣椒糊，但陣陣發痛的感覺又像是點燃了一節捆綁在后背的鞭炮。他的眼睛里留著晶瑩的淚水，可是眼珠卻被紅血絲染得渾濁，小臉被憋得通紅，小巧柔軟的鼻子里流淌梁行粘稠的鼻液。他的身體緊偎著李秋蘭，可是眼睛卻一直斜盯著嚴石看，他怕嚴石還會打他。

　　“為什么要這么說？你看，都被爸爸打了。下手真是狠，這也是自己的兒子?！鼻皟删錅厝嵴Z氣的話是對小滿說的，后面責備的話是對嚴石說的。

　　“要是放以前，我還真舍不得揍他，可是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眹朗謿?，肩膀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李秋蘭把小滿輕推出懷中，雙手緊握著他的兩臂，問：“為什么要這么說呢？”

　　“爸爸說的，老姥爺死了就是因為討厭我，所以才不要理我了。我不要理爸爸了?！?/p>

　　李秋蘭一邊安撫著小滿，一邊瞪著嚴石，示意他確實不應該這么教他?？墒菄朗矝]什么錯，他只能這么教他，當時他實在是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釋可以更快的回答小滿的問題。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有腫脹感的發紅的手掌，才發覺自己是真的下狠手了。他想抱著小滿給他說些好話，可是硬是拉不來他，嚴石肯定不會下著臉對他道歉，他是父親，沒有道歉的必要?？墒撬幌胱屪约旱膬鹤硬焕硭?，這個兒子的性子怎么都隨他，他自然是高興，可是他唯獨不希望自己記仇的性子也讓他學了去。

　　一個夜里，他們都沒說過話，李秋蘭在陪著小滿睡著之后再回到他們的房間。嚴石覺得小滿是真的記仇了，可是李秋蘭卻說他們父子沒有隔夜的愁，可是嚴石不相信。他躺在床上，想起來十幾年前，他也受過師父的痛打，他不記得是為了什么了，但是那種疼痛感和抱負感卻是記憶猶新。好久之后，他才想起來，自己曾經也是因為用罵人的臟話說了師兄，然后說大家都圓寂好了。圓寂，當時他所理解的樣子似乎與現在小滿理解“死了”一樣，都只是朦朧的僅認識而已，說話中使用了還有一種驕傲感。他似乎開始理解住持了。他想起了住持光禿的頭頂和白色干枯的胡須，他的眉毛似乎也是白的，又好像不是。住持的年紀應該很大了吧，或許是早已經圓寂了。從下了山開始，他就覺得住持是一個騙子，門口的那棵所謂的菩提，其實就是長得畸形了的普通樹木，在山下看過書看過電視之后，嚴石也算是個有見識的人了。無論是樣貌還是特征，它都不算是菩提樹。在他眼中，住持是半吊子和尚，不會好好打坐，不會好好念佛，更不會好好的悟寫大道理。他和真正意義上的和尚，簡直是千差萬別，他就是混在珍珠里面的那一顆魚目?？墒?，這樣沒文化的師父，他還是敬重的，他想知道自己離開只有，師父是靠著誰走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