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干欄

　　吃了夜宵，儺達見沒有什么事，就打算向阿俏姑娘的孊佬和舅舅告辭，然后回到僠琓那里去。那里正熱鬧著呢，他們回到僠琓那邊去可以繼續在那兒看大家對歌，歡呼。儺達和水生到外面屙尿的時候，儺達拉住水生的衣擺，對水生把心里頭想的對水生悄聲地說了，水生驚訝地看著儺達，搖搖頭，悄聲說，我們不能走，走了就什么事都不成了。儺達見水生說的神秘，心中奇怪，問道，我們為什么不能走？我們在這里反正沒事，沒事我們還在這里做什么？水生說，你不是喜歡阿俏么？喜歡阿俏你就不能走。儺達說，我當然喜歡阿俏，喜歡阿俏了就不能去看熱鬧啊？水生說，你既然喜歡阿俏，我們就得留下來，我們要是走了，人家就因為你不中意人家阿俏，那樣的話就什么事都不成了。儺達瞪大了眼看水生，轉而又皺了皺額頭，問道，真是這樣啊？水生點點頭，笑笑，沒有說下去。

　　阿俏姑娘的孊佬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對她弟弟說，她阿舅，等一陣兒，兩個后生哥回來的時候你帶他們去歇歇吧。

　　阿俏姑娘的孊佬的話，讓剛剛走到階梯下面的儺達和水生聽到了。儺達好生奇怪，蟠龍歌坡正熱鬧呢，并且，天黑也沒多久，還早著呢，這么早就要他們歇息了？老實說，要是在家里，儺達的確要睡覺了，并且還睡得像豬一樣。他這人就這樣，不然就不會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了。但是，這里是蟠龍屯啊，蟠龍正在舉辦著歌坡啊。再說，現在的儺達一點沒困，歇什么歇？儺達心里這么想著，缺沒有對水生說出來，畢竟是在人家的家里，不能隨便亂說，保持緘默最好。不論是對水生還是對家主，都不要出聲。經過水生的說教，他知道對家主說不應該，還怕引起誤會。對水生說，怕人家家主的人聽到，隔墻有耳，這個儺達也是知道的。

　　儺達和水生走上干欄以后，阿俏姑娘的舅舅陪著他們閑聊了一會兒，他是沒話找話說，甚至可以說他還能做到了談笑風生。大概過了一枝香的功夫，阿俏姑娘的舅舅中斷了跟儺達和水生的聊天，他帶著不好意思的笑容對儺達和水生說，兩個后生哥，我想你們今日也累了，還是早點歇息吧。他邊說邊站起來。不得已，儺達和水生也隨即站了起來。

　　水生怕儺達說出什么不得體的話來，轉身對儺達點點頭，表示要隨家主的意思。

　　儺達以為阿俏姑娘的舅舅安排他們在這座干欄里睡覺，他錯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儺達感到奇怪。阿俏姑娘的舅舅站起來后，帶著他們走出廳邸，走下干欄階梯，向干欄對面走去。儺達納悶了，拿手抽抽水生的衣擺，水生對他擺擺手，還是悄聲對他說，我們什么都不要說，跟著阿舅走就是了。

　　原來，阿俏家干欄的對面新搭了一座小小的干欄，來的時候因為黑暗，所以儺達竟看不出來這是一座小干欄，他還以為是家主做其他用途的呢，想不到是專為他和水生安排過夜的地方。這座小干欄距離阿俏姑娘家干欄大約有三竹桿遠，同在一個院子里面。小干欄有一個長方形的房間，房間的中間卻用竹榻隔開，形成了兩個相通的只有原來一半大小的敞開式的小房間，每個小房間最多可以橫著或者直著躺兩個人。由于竹榻只隔一半多，相互敞通著，所以可以互通走動。兩邊小房間都開有一個竹榻門通到外面去，門開的方向不是向著阿俏家干欄的方向面對面，而是跟阿俏家的干欄相背。這樣的干欄儺達在城里也見過，大凡有人家家里的姑娘要到搿雞對的年齡，并且已經物色好相好的對象以后，姑娘的家里人就要為姑娘做一座小干欄，以方便姑娘不久辦喜事搿雞對時派上用場。

　　直到這個時候，儺達還沒有意識到這座小干欄跟自己有什么關系，以為阿俏姑娘的家里人臨時為他和水生安排一個地方，歇息一個晚上。他在心里想笑，不是嗎，何必呢，僠琓那里有的是好地方，干欄又寬又大，再多的人都能住得下，但是，想到孊佬交代他的，說他一個粗人，在外面要聽水生的，水生精靈。想到水生剛剛還叫他不要出聲，他就忍住了不說。

　　阿俏姑娘的舅舅帶儺達和水生走上小干欄來，推開竹榻門，走進去，把手上的一個竹筒遞給儺達，對儺達說，這是蚊蟲藥水，睡覺的時候擦在身上防蚊蟲叮咬。然后又指著面前的小房間對他們說，你們兩個后生今晚就睡在這一邊吧。

　　儺達的腦子馬上蹦出一個問題來，但是他不敢當時就說，他覺得反正就他們兩個后生哥，他們愛怎么睡就怎么睡，還要她舅舅分配，要兩個人只睡一邊啊。等阿俏姑娘的舅舅走開以后，他才對水生說，水生，歌坡散了以后，我們還是不要睡在這里，我們稍稍跑到僠琓家去住，僠琓家又寬又大，大勢能主人。這里那么小，睡都睡不舒服。還有，我們兩個人，有兩個房間，怎么要我們只睡這一邊的房間？好奇怪。

　　水生呵呵笑，他根本就沒有明確回答儺達的問題，他說，我說你阿儺沒見過世面嘛，你卻硬是拗頸，不過，你儺達沒吃過豬肉難道你儺達沒見過豬行路么？

　　儺達感覺被虧落了，他爭辯道，我怎么沒吃過豬肉？誰沒吃過肉？水生你還說我沒見過豬行路？水生你想哪里去了？我阿儺真那么笨，那么戇？連山豬乸我都捉住了，還說沒見過豬行路。

　　水生捂住嘴，不讓笑聲噴出嘴來，他絲絲地笑著說，我怎么說你阿儺呢，難道你阿儺從來沒聽人說過這些事情？這是搿雞對啊知道不知道？

　　儺達還是一臉疑惑的看著水生，問，什么什么？這就搿雞對了？那么快呀？

　　水生不由地嘆了嘆氣，卻又噗嗤了一聲，他笑著說，后生男女談情說愛的事啊你阿儺沒聽說過？，里面好多事情你阿儺沒聽說過？

　　儺達不得不承認，他從來沒去打聽過什么情啊愛啊的事情，他實在懶得去聽這些，他覺得這些跟他無關。平時，他老覺得自己還是崽兒。崽兒多好，崽兒可以不用去愁心那么多事情，可以像犸猴一樣在山里到處躥，到處攀爬，可以像魚一樣在江里到處戲水游玩，像泥鰍一樣在江水底下到處鉆。作為崽兒，什么情啊愛啊這些事情跟他就無關。現在，經水生這么一說，這么一撩撥，儺達這才突然想到自己十八了，成了大人了，真是到了談情啊說愛啊的年齡了，人家十六七都有的搿雞對了，他儺達已經十八啦。這不么，自己不是喜歡上阿俏姑娘了么，難道這，這就是談情說愛了啊？嗷嗷，真是的。儺達猛然感到全身發熱，心頭蹦跳，不知怎么的，越跳越厲害了。

　　蟠龍屯的這個晚上好像是個不夜天，可悲的是，在這個不夜天里儺達和水生只能靜悄悄的坐在這兒，真是窩囊。難道他們到蟠龍屯來趕歌坡不是為了趁熱鬧嗎，應該就在大群大群的后生堆里唱呀喊呀歡呼呀，可是，如今卻定定地坐在這個小小的干欄里，有什么意思哦，可是，一想到阿俏姑娘，那些想非非的想法又給頂了回去了。哦，蟠龍屯啊蟠龍屯，一陣又一陣的歌聲震動著兩個年輕人的心房。水生拉儺達起來，走到門口來，站在門口，他們可以瞭望火光沖天的廣場，可以想象激動人心的一個又一個場面，就像剛才儺達跟阿俏姑娘對歌的那個場面，那樣的場面讓儺達激動不已，那真是讓人難以忘懷的場面啊。一想到阿俏姑娘，儺達就不抱怨了。

　　遠遠近近，到處傳來的對歌的聲音，蟠龍屯周邊星星點點的猶如螢火蟲一樣的火光與僠琓家廣場上的火把相映生輝，任何人，都為這些激動著，連老人都變成了小孩子，多好的節日啊，多么熱鬧的節日啊。

　　水生把歌坡有關的一些趣事說給儺達聽，水生娓娓道來，使得儺達重新認識了水生。過去，儺達只知道水生比自己乖巧精靈，以為其他都跟自己一樣，上山就是犸猴，落水就是泥鰍。現在，終于認識了水生的另一面，這一面的知識他儺達跟水生相比，還不到人家水生的一個零頭。從水生悄悄的敘述中，儺達心中的情種開始發芽了，他終于開始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大人了，應該有自己愛的女人了，甚至開始意識到作為一個男人所要負起的職責了，開始意識到情啊愛啊這些話里包含的豐富的內容了。

　　他們待在小干欄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們有時候坐在竹榻上靠著竹籬笆歇息，有時候又站起來走到門口往外觀看，站累了坐著聽對歌歇息，坐累了站起來又聽對歌又看火光，感受外面熱鬧的場面。

　　有時候也覺得閑得無聊，這個時候，儺達就覺得，他們完全可以先溜到廣場那邊去看對歌，聽歌，湊熱鬧，等差不多的時候再溜回來，做個神不知鬼不覺。水生笑著說，說你腦殼不開竅你不信，哪能這樣呢，我們不知道人家阿俏什么時候過來呀，人家阿俏過來不見了我們以為我們不中意走了那不就壞了事了么。這倒是呀。儺達嘆了嘆氣說，那，水生，按你這樣說的，我們只能在這里戇戇的等了？水生說，有什么辦法，只能等了。挨鷹想要抓雞吃雞還要在天上飛老半天等著雞走出來呢。

　　大概半夜時分，儺達和水生感覺有些累了，就坐在竹榻上挨著竹籬笆歇息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只感覺是突然間，對歌的聲音遠去了，幾乎消失了。他們站起來，走到門口，除了屯子周邊還有些少的火光外，僠琓廣場的火光消失了，蟠龍屯被黑暗包圍了。儺達說，歌坡散了。水生也說，歌坡是散了。

　　不久，干欄外面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儺達想起阿俏姑娘孊佬的話，知道她家里人散了歌坡回家來了。

　　儺達和水生不敢出聲，靜心聽著外面的動靜。只聽見一陣噔噔上干欄的聲音，然后是叮叮當當的聲音，看來是他們開始在廚房整夜宵吃夜宵了。等到夜宵的聲音消失以后，青蛙和夜里的蟲子便接替了后生們的歌坡，接替了阿俏家人說話的聲音。接著下來的，蟠龍屯的夜，成了青蛙和蟲子的歌坡了。

　　儺達實在是太困了，激動的心情終究抵不過他眼里的睡睡蟲，他幾乎挨著竹籬笆睡著了。

　　突然，水生搖醒了他，他跳醒過來，只聽水生激動地說，來了，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