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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說  文/麥蕎

第一十二章    久塵中(三)

  集中著全家注意力的小滿終于長大了,他可以跑向各家各戶,在這家喝口水后又去另一家吃口點心,沒人介意他的到來,相反倒是很喜歡他跑來跑去。嚴石和李秋蘭從不管他,因為在這樣一個鎮子上,誰也不相信孩子會跑丟或是被拐掉,只要快到天黑的時候對著門外喊一聲,一分鐘之內,小滿絕對會自己跑回家。嚴石總是喜歡把剛跑回來小滿抱進屋里去,然后為他揉搓著嫩指洗手,替他擦手擦臉,讓他自己找個小板凳坐著等吃飯。小滿長得不像是嚴石,模樣七分像是李秋蘭,剩下的三分誰也不像,是他自己所獨有的特點。嚴石身體瘦削,李秋蘭富態,可是小滿卻是身體長得均勻正好,看不出來胖瘦。可是,他的機靈全隨了他的父親,說話的樣子一點都不含糊,如果論上嘴上的功夫,半個鎮子上的人都說不過他。嚴石看著這樣的他,想起了剛上山的自己,也是這個樣子,對每個人都不露怯,心里明鏡似的。

  “我家小滿就是聽話,坐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還學什么都會。”嚴石夸著,替李秋蘭接過了盤子。

  “我們家小滿就是最乖了,還聰明,學什么都會。”李秋蘭夸不是因為這是自己的兒子,而是因為小滿確實如此。

  被夸的人坐在小板凳上,傻傻的笑著,雖然這樣的話每天都聽,但還是很享受聽這樣的夸贊之詞。

  “小滿以后要上學,上最好的學校。”

  “咱們家學歷最高的才是高中,小滿一定也要上高中。”

  “怎么說的,我可是大學生。”小滿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可是他站起來都沒能有坐下的李秋蘭高,出于剛形成的尷尬的意識,他只好吮吸著筷子頭默默地坐下。

  嚴石一邊和李秋蘭笑著夸著小滿的志氣,一邊心里暗暗做決定一定要讓自己的兒子上大學。他相信只有自己的兒子足夠聰明才能夠上大學,到縣城之外的地方去,過一個非凡的人生。這樣的打算嚴石是從一開始就有的,小滿從小就被強拉著看書,雖然他的心全被屋子外的每一件事情牽引著——鄰居從門口路過、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音、大些的孩子在追逐叫囂著。嚴石相信著自己的生活會越來越好,因為兒子的出生,他可以替他謀劃他的未來,讓他一生都被光環圍繞著。

  李家的每一個人都認為這個孩子是上天的恩賜一般,給予他全部的寵愛,對他的包容像天際包容世間萬物一樣。李鴻志雖然不來,但常常拜托人送一些罕見的東西送過去,讓他從小就玩別的孩子見不到的東西。老李老了,他的骨頭像是風化了一樣,好像輕輕一碰就會斷裂,有時掙扎地站起之后似乎可以感覺到白色腿骨“咔咔”作響的聲音。可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會禁不住地站起來迎接著小滿向他跑過來,然后異常緩慢地伸出手來摸摸他的小臉。見到活蹦亂跳的孩子,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可是他希望生命永遠伴隨著自己懷中的寶貝。他突然不舍起來,若是哪一天自己突然離開了,留給這個孩子的只能是黑暗一樣的空白了,將來他會回憶起自己,得到的卻是一無所知。

  老李不想讓這個孩子會在提到自己之后是一臉的茫然,于是他用自己余生的時間去為他解讀自己的老姥爺,像是講故事一樣告訴他自己是如何成為鎮子里最有名望的人,告訴他解放之前的歲月,告訴他自己的父親與爺爺。他想把自己的全部都告訴小滿,想讓他的生命以記憶的形式在這個生命伊始的人身上重活,想要讓小滿在之后的日子里還會依靠著自己的故事就想是如今他依靠著自己。可是,他的故事太長,幾十年的事情,一朝一夕講不完。

  在吃過夏至之后的晚飯后,他一改往常立刻去里屋的習慣,他蹣跚的走到了嚴石家里去。李秋蘭正巧正在收拾院子,屋里的電視打開著,播放著當天的新聞,可是根本就沒人注意里面演的什么,它只不過是這飯后人散去的背景聲音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進門而來的老李身上,他的身體散發著寒冷的氣息,盡管現在天已經熱了。因為年老,他身體里囤積的脂肪被一點一點的消耗掉,隨著歲月散去,成了現在瘦骨嶙峋的樣子。而站在他面前的小滿,就猶如摘下并被水洗過的還掛著水珠的蘋果,身體里好像存著無盡的水分。他看著小滿,連李秋蘭把他引著坐下時眼睛都沒有離開他的身上。一剎那,嚴石看見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透露出了別樣的色彩,像是陰云灰暗,又像是朝陽絢爛。老李講著他的故事,一直都沒有停下來,嘴上泛起了白色的濕皮,他都無動于衷。

  “記得我當時什么都沒干,就被他們硬生生地按在了地上,小鬼子狡猾啊,知道自己輸了,也還要殺盡我們。可是我還是活到了現在。后來生了幾場病,身上開了幾道,又縫上了,只是道子印還在身上。我身上已經是千瘡百孔了,可是我不怕,來的時候跟老天爺借了完好的身體,走的時候還給他破破爛爛的死尸,也是值了。”

  “怎么突然說這些?”李秋蘭趕緊插嘴,厭棄這樣晦氣的話。

  老李似乎沒有聽見李秋蘭的話,他想抱下小滿,可是終究還是沒能抱起來,他只好艱難地將他擁入懷中:“以后一定要記住我的話,保不齊還可以寫一本書,到時候你就是大作家,不用干活就可以吃精米細糧。”

  “我不當作家,我可要當大學生。”

  老李呵呵一笑,捏著小滿的鼻子,說:“對,你是大學生,我們家難得才有一個大學生。到時候,一定要看看我家小滿當上大學生的樣子。呵,肯定看不到了,我老了,可是你還年輕。”

  “不老,我們一樣年輕,您以后還要看我當大學生的樣子呢。”

  “不行,看不了了。只是這輩子什么都看過了,就是差一個看我家小滿當大學生的樣子。以后小滿當上了大學生,住在了城里,還會記得我這個糟老頭子?”

  “肯定記得。就像記得要吃飯睡覺一樣記得牢牢地。”

  月上枝頭,老李似乎是要今夜把所有的故事都講完,可是做人的道理說的總是比故事要多。他想要參與到小滿的未來,讓他少走彎路,他怕今天說了以后未必記得住。可是他想說,想為他說下去,萬一記住了哪一條呢。他的眼光已經暗淡了,因為看不清而無神著;他的手指幾乎是顫抖,皮包著骨頭在空中抖動;耳朵聽不清太多的回答。若是在以前,嚴石早就催著老李趕快回家睡覺去了,可是今日他卻沒能把那些話說出口。他突然生出來一絲憐憫,對著面前這個老態龍鐘的人。

  老李是深夜回去的,路上已經快要空無一人了,僅有幾個擺攤的人還在收拾著準備回家。他的背影被點燈拉的長長的,隨著他的身體顫抖著。

  老李的葬禮由著李鴻志的意思很快辦起來了,靈堂設在了李家的院子里,鎮上還存活的老人們都來看一看這個一同呼吸鎮子里空氣幾十年的那個人。每個人都嘆息著這個人的突然離世,議論著他的死法。

  “前兩天看著還好好的呢,誰知道睡了一覺之后就沒了,要說他女人也是可憐,睡了一夜醒來發現,自己身邊的是個死人。聽說剛開始摸的時候,身體還是溫的。”

  老李從嚴石家回去的時候,精神是異常的好,他還比往常多喝了半杯子溫水,看了一會兒電視就去睡覺了。可是,閉上眼睛之后,就這樣睡死在了睡夢中。或許那時候他還在做著夢,可能是夢到了自己過去的故事,可能是夢到了秋蘭茜蘭姐妹的小時候,也可能夢到的是和身旁的女人一起抱著小滿。不帶一絲痛苦,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從世上消失了。留給的只是一副沒有溫度與思想的軀殼,還有一段關于他沒有任何記錄轉眼要消失的故事傳奇。棺材里躺著尸體,位于白色棚帳之下,他的照片被放大,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老姥爺是怎么了?”

  “他走了。”

  “走了是去哪里?去哪里了?是不是要去城里,去過好日子了?”

  “走了就是死了。”嚴石不愿騙這個孩子。

  小滿突然明白了,鄰家養的幾只雛雞被野狗咬死的時候,他就知道了什么是死去了。他知道,死了就是再也不會與你有任何的接觸,憑空消失了一般,身邊的每個人都再也看不到,吃的也享用不了。小滿突然覺得死人是格外的可憐。

  “可是老姥爺是怎么死的?他睡著覺呢。”

  此時此刻,嚴石不想糾纏這樣的問題,在已經離去的人的尸體面前,說這些話總是不大好的。他只好敷衍著回答小滿:“因為人的日子過到了頭就會離開。”

  “是怎么知道一個人的日子有多少呢?”

  “就是因為這么多話,老姥爺討厭你,才會走啊。”

  “老姥爺不會討厭我,之前他還一直抱著我給我講故事呢。他不會舍得我離開的。”

  嚴石不再回答,小滿也發現自己討了沒趣,從嚴石身邊跑回去,跑到了自家的院子。中途好多人看見他,都問他去哪里,可是他誰也不回答,誰也不搭理,一心向自家的院子跑去。別人以為他是害怕死人或是心里難過,都不敢說些什么怕他哭出來。可是,他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他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死人身上散發的死亡的氣息。

  李秋蘭李茜蘭姐妹自小在老李身邊長大,所以守著靈堂的事情自然她倆分擔了。可是女人守靈終究是不合規矩,可是老李膝下沒有兒子,女婿還有事情要在城里,只是看一眼就走了。旁人以為李鴻志一行人走后,這事只會落在李秋蘭的身上。然而李茜蘭留下了。她穿著孝服,卻絲毫沒有影響到自己身上所散發的獨特的讓人向往的氣息,同是孝服,李秋蘭倒是顯得憔悴了許多。于是,嚴石再一次看到了李茜蘭,在這么一個不適合重逢的場合。

  此時的嚴石已經比以前沉穩了許多,不知是不是因為許久沒讀佛經的原因,他的長相似乎是更接近常人了。可是,他身上還是有一種難以近人的味道,他自以為是多看書得來的書香氣,可李茜蘭說這是發自骨子里的香火味。他記得李茜蘭,就如李茜蘭還記得他一樣。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大老遠的來,還要守著。”嚴石見了面就對李茜蘭寒暄。

  “這是我的姥爺,我為他守孝是自然的。嫁出去了怎么又成了外人了,還客氣?只是我與姐姐不一樣,姐姐跟在姥爺的身邊時間長,而我只是偶爾跟著姥爺,連他老人家老了的時候都沒能常來看他。這是我最后能為他做的,到時姐姐一直辛苦照顧,想來姐夫也是這樣吧。”

  “我身為李家的女婿,這些事情都是應該的。你不是外人,我自然也不是,你是嫁出去的孫女,我是入進來的女婿。”

  他們說這就往院子的角落走去,沒人會注意到他倆,就算發現了,也只當作是敘舊而已。

  “也沒見妹夫跟著來?是避諱嗎?”

  “他哪能來啊,早上出門說是去工作,工作完了就不知道去哪里混去了,大半夜回家都算是好的。問他去哪兒了,說是工作,到頭來還是喝酒去了,等喝出個好歹,就知道自己瞎逞能了。”

  嚴石突然覺得生出了一絲尷尬,不知是因為自己的問題還是因為這樣的回答。他四處看著,想要換一個話題,可是想來想去都不知說什么好,索性就什么也不說,這樣干耗著。他用腳底剮蹭著地面,捕捉到極其微小的一粒石子,然后用鞋底反復摩擦著。

  李茜蘭的眼睛看向遠方,眼神里閃爍著微乎的閃光,不知是不是與陽光的反射有關。她突然開口,問:“姐夫,有件事情你還記得嗎?”

  嚴石猛地一抬頭,立刻回答問:“什么事?”

  嚴石回答的速度驚到了李茜蘭,他的聲音似乎是在自己聲音剛剛落下的時候發出的。她以為他只是在一心一意的挖弄自己腳下的石子或是肆無忌憚的走神,可是他卻是集中精神等著她發話。她本是懷著自己自言自語的心態問的,沒曾想卻得到了回答。

  “沒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來了,沒什么大事。”

  “沒關系,你說呀,又不是外人。是不是有什么困難,我幫你?”

  李茜蘭向后退了一步,說:“一看我這個樣子,像是有困難嗎?到底是誰幫誰啊?”這句話說出口,她就后悔了。

  嚴石看著眼前的李茜蘭,她整體的氣質是鎮上哪家的女人身上都找不到的,她的舉手投足都盡顯大家風范,孝服里面的私服看面料就知價格不菲。再看嚴石自己,歲月已經在他臉上撫摸了一遍,留下了經過的印記,他像是正值中年的男人。褲子退上沾上了來時路邊的黃土灰,上衣因為來回招呼著大家而褶皺不平。同是有了孩子的兩個人,偏偏嚴石更顯得老許多。他們兩個站在一起,簡直就像是舊時的奴才拜見小姐的樣子。

  “我沒別的意思。”李茜蘭趕緊解釋。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我也沒想多。你看你,解釋干嘛,不解釋我還想不到這一層。”

  “姐夫,我本來就不會說話嘛。你看,我從小就笨,什么都不及姐姐。所以啊,姐姐才會嫁給你這么好的人。”

  嚴石笑笑不回話,他不知道說些什么。說她很會說話吧,此時又不合適;說她小時候不笨,可這又是全鎮都知道的事實;說自己不好、她也嫁了個好人家,可這話他就是說不出口。其實鎮上沒有李茜蘭再會說話的了,她的一張巧嘴可以把每個人都舒服到心坎里去,不然這城里的幾年就算是白待了。

  嚴石不想再和她說下去了,因為說的全是沒用的客氣話,他不喜歡說客氣話,盡管自己面前的是李茜蘭。他隨便找了個借口,說自己還有事,又說李秋蘭剛才找他,前后話不搭的找理由離開。他不敢走遠,要是被別人看見自己擅自回家或是去哪里,會被議論好幾天。他只好躲在大門外抽煙,裝作是在門口守著一樣。他的褲子口袋永遠都會揣上一包最差的煙,他幾乎從不抽煙的,只是心里愁的時候才會拿出一根來。他憋著一口氣,然后隨著吐出煙一起散出去。他滿懷的心事,緊閉著嘴巴,白色的煙霧只好從他的鼻孔中吐出,慢慢融合,顏色慢慢變淡,最后消失在了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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