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深夜,奶奶才回來。她佝僂著微駝的背,手里拿著一只手電筒晃晃悠悠地走進了院門。見到我們,她很高興。一會兒張羅著要給我們做點夜宵,一會兒又去阿毛的窩里添水。房子里的燈泡還沒有換,燈殼已經被熏黑得不成樣子,在宅子的內堂里發出著忽明忽暗的燈光。在燈光的照射下,奶奶臉上的皺紋愈加清晰可辨,像秋天里被石子擊中后的湖面,刻畫著屬于歲月的年輪,耳邊的鬢發如同冬天被雪打過的枝椏,在秋天的涼風里一飄一搖地晃動著。我們問她去哪兒了,她說送完棗去后面的棗林轉了轉——棗熟了,總是有人去偷棗。
奶奶走進灶房,準備去給我們準備晚飯。趙湘楠揮揮手,想對奶奶說讓她早休息,被方舟攔下了,方舟笑笑,“讓她去吧,她怎么高興怎么來!”
夏云海對這些農活很熟悉,于是他自告奮勇去給奶奶打下手,奶奶似乎也對夏云海特別喜歡,當然,這并不是對我們的態度各有分異,而是帶有樸實氣息的夏云海似乎更具有鄉下人家所熟悉的生活氣息。奶奶對我們很熱情,也沒有拿我們當做外人。總是親切地叫我們:“蘇揚啊,把劈好的柴碼在墻根那兒”“往灶里鼓點風吶云海”“湘楠,去門頭上買點甜面醬回來”。我和方舟把內屋里的八仙桌擺了出來,用水把它擦拭干凈,湘楠把碗筷刷洗干凈,然后我們坐在院子里,靜靜地等待著。
不一會兒,夜宵就好了。等大家把飯菜端上桌子,奶奶又把頭巾帶上,然后拿著手電準備出門。我們招呼著奶奶一起來吃,奶奶揚揚手,說要再到后面去一趟,夏云海和方舟都勸奶奶留下來,但奶奶還是執拗地出了門。
我們一起坐在方家大宅的院子里,略帶涼意的秋風從暮蘭村的上方刮過,夾雜著院子里的柳條和梧桐葉,發出單調而枯索的響聲。今晚的月亮很圓,定睛一看,那月亮上高低起伏的丘落都能清晰可辨。這里和很多大城市不同,天上的星星對于樸實勤勞的鄉下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奢侈品。我們往天上一看,頭頂上是無數星辰交織而成經絡萬象。奶奶知道我們要來,特意準備了很多的肉菜,甚至還有半瓶在節日上剩下的酒,夏云海仍然一邊吃吃喝喝,一邊給我們講著學校里一些有趣的段子。他的酒量似乎也大的驚人,兩三杯酒下肚后,仍然面不改色地談笑風生。我和方舟一邊嚼著花生米,一邊樂呵呵地對著打油詩,不亦樂乎。而趙湘楠在一杯小酒下肚后,臉色就開始漲紅,他一邊語無倫次地附和著我們的觀點,一邊用牙咬著嘴唇,企圖掩蓋他醉后說話并不利索的缺陷,把我們看得哈哈大笑。
過了很久,幾人已經吃的紅光滿面,加上秋天的院子里仍然流淌著些許凜冽的氣息,方舟拿起手電,大家決定出去走走。
方舟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地朝棗樹林走去,我們跟在他的后面。
方家的林子,在宅子的后面,走出不遠,就能看到爺爺的墳,周圍被一片片的棗樹包圍著,這些棗樹有些是方舟栽的,有些是方舟的父母栽的,但更多的,是奶奶栽下的。
我們來到棗林,看到奶奶一個人拿著手電坐在一顆棗樹下,眼神中有種說不出的空洞。
我們走近了,奶奶才覺察到。他拉了拉奶奶的胳膊:“回去吧,他們偷就讓他們偷去,不差那幾個棗的。”我們在一旁附和著。
奶奶扶著樹慢慢地起來,嘆了口氣說:“是不差這幾個棗,幾個棗值什么錢呢?反正最后也是要送給大伙吃的,只是……只是他們偷得太著急了,你看這棵樹,枝子都給掰折了,杈上的葉都被搖下來了,咱不是心疼這棗,只是這樹都快被糟蹋壞了。”
夏云海用手電照了照林子,光柱的盡頭,是一粒粒熟透紅潤的大棗,它們所發出的成熟氣息隨著秋季的涼風,傾斜在整個暮蘭村里。也有幾棵樹的樹枝耷頹著,樹葉被人搖落了一地,幾粒大棗被慌不擇路的偷棗者踩爛在樹下。
方舟用一種不容置否的口吻對奶奶說:“回家!”
奶奶拿著手電筒,把身體轉過去說:“再等一等吧。”我連忙上去跟著方舟的話說:“奶奶,時候不早了,這偷棗的人沒準早睡下了。這都入秋了,您自己在這兒挺冷的,先跟我們回去吧!”夏云海也跟著說,“奶奶,這樹糟蹋了您跟著心疼我們都知道,但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啊,我看咱改日請個看林的過來您看如何?”
奶奶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她順著夏云海說:“這看林人原先是請過的,可是人家嫌給的錢少,沒人愿意干啊,可是給的多了,舟舟和家里的生活費也沒有保障啊。”方舟在一旁默默地點點頭。
夏云海面露得意,“奶奶,您說這棗樹結的棗是不是拿去賣錢的啊?那咱們可以這樣,酬勞還是按照原先設定的給,至于有人嫌少的話,用棗樹上結的棗來抵工資,這方圓內誰不知道咱家的棗是最好的。這樣不就解決問題了嗎?”
方舟拍了一下夏云海的肩膀,“對啊!云海太聰明了!”奶奶在一旁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我趁機說:“那咱們現在就回家商量一下請人的事情吧!”
奶奶又開始變得猶猶豫豫,方舟和夏云海兩個人同時夾著奶奶的胳膊,奶奶終于松了口,“行,聽你們的,咱們回去!”方舟和夏云海露出了齊刷刷的微笑。
走在回去的路上,屬于成熟季節的風劃過村里寂靜的街道,空氣中流動著屬于果實的氣息和鄉村獨有的沁香,這是一種屬于自然和原野的芬芳。方家的宅子距離田野很近,在路上能夠聽到風刮過葦干的聲音,它們相互碰撞著,扭動著不安的身體,葦梢被風一吹,斜斜地指向漆黑的天空。遠處,有幾只家犬聽到行人路過,傳來不安的吠叫。
我們攙扶著奶奶來到宅子,然后給奶奶端來了熱水,奶奶朝我們擺擺手,示意不用管她。然后,她從屋里拿出來一只小臺燈,送到我的手里,說廂房里暗,讓我們點上。說罷,奶奶就到房間里睡去了。
我和方舟松了一口氣,夏云海說:“今晚咱們就分開睡吧,我和湘楠一間屋,你們倆一間就好。”方舟點點頭,然后突然拍了一下腦袋:“湘楠呢?”
我和夏云海被方舟突如其來的發問一下子問懵了,我們四下一看,并沒有發現趙湘楠的身影。“湘楠喝的有點大,可能是走的時侯落在棗林了!”方舟趕緊跑到內屋去拿鑰匙,我和夏云海抄起手電筒等著方舟。
方舟像發瘋一樣沖出屋門,我們三個急忙順著來時的路細細找尋著,一路上并沒有發現他。
來到棗林,夏云海沖在林子里大喊趙湘楠的名字,可是無人應答。我和方舟也在慢慢找尋著。
最后,方舟終于在一棵樹下發現了睡意正濃的趙湘楠。他一頭靠在樹干上,身上已經布滿了被風吹散的樹葉,仿佛一套葉子編織而成的薄紗被。我們把他背上,然后慢慢地向方家大宅走去。
夜里的風變得柔和了許多,吹在臉上,讓人有種迷幻而不真實的錯覺。
棗林在我們身后愈來愈遠。
第二天,趙湘楠醒來,說昨晚他夢見自己掉進了一條溪,一條由葉子和棗組成的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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