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久塵中（二）

　　嚴石喜歡他愛著他，每每回到家都是先抱起小滿，用他臉上最柔軟的腮幫摩擦著小滿的額頭，挑起眉頭引他作笑。小滿每次挑起幾乎沒有眉毛的眉頭然后嘟圓小嘴是高興，撅起嘴巴睜大著眼睛便是生氣或是厭煩，不過不管他高興還是氣惱，嚴石都會雙手環繞著抱著他，嘴里發著稀奇的聲音，走到大門口去與他一起看比院子里更大的天空。

　　“這孩子好看啊，比他爸媽都好看，比秋蘭秀氣，比嚴石俊俏?！?/p>

　　大家都喜歡圍著這個孩子看，這個抱過來那個抱過去，一人一人地傳著抱著他，摸摸他白嫩的小臉，親親他肉球般的手，用各式的聲音引逗他。

　　“小滿好乖，見了別人一點都不怕生。一看就是個機靈鬼，將來一定是個大學生?！?/p>

　　別人這么說著，做父親的記著別人夸的每一句好，小滿聰明，小滿漂亮，小滿一定要上學當大學生。嚴石笑著從別人手里抱回小滿，說他將來一定要當大學生。他向別人說了再見，把小滿抱回到屋子里去。

　　小滿的父親給了他所有的喜愛，他的母親對他自然也不例外。李秋蘭見到小滿是不舍得從懷里將他放下，但抱著炒菜怕嗆到他，抱著洗衣又怕水淹了他。鎮子里最近出生的孩子少，更何況也很難有小滿這么容易讓人愛憐的，所以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寵愛，幾乎每家都知道這個可愛的孩子，每一家人都夸著孩子的伶俐。當然，同時說的也還是嚴石的命運，一個曾經做過和尚的人竟然有這么好的福氣，入贅到了鎮上最好的人家，妻子秀外慧中，兒子也是這樣的機靈。這樣的話像之前那樣傳著，傳得久了，當事人也就知道了。

　　嚴石不耐煩，不僅自己入贅與否的爭論總是存在，可是娶到什么樣的媳婦生出什么樣的兒子，都是因為自己有本事，與和尚有什么關系。好像就是因為做過和尚才與眾不同，或許別人心里就是想著自己做了和尚才來的這么多的福氣，一切都是因為菩提寺而并非是靠他自己本人。其實他這么想也沒錯，因為自從嚴石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之后，菩提寺的香火也越來越旺盛，別人都聽著傳聞去拜一拜嚴石曾經剃度的寺廟。

　　嚴石再抱著小滿到門前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幅樣子了，別人已經不能從嚴石手里接過小滿抱一抱了，只可以用手指背面輕輕地劃一劃他幼嫩的臉蛋。

　　“嚴石，你可真是命好，兒子這么可愛。以后就天天看著樂吧?！秉S三說著。

　　嚴石用力抬了一下小滿，讓他更舒服一些，說：“是呀，這么好，還聽話，現在都已經天天樂了，更不要說以后了?！?/p>

　　“現在還正是要抱著的時候，以后會走會跑了以后還要在后面跟著，再大些去上學還要接送。雖說以后的日子過得不太平，可是就這樣看著也是開心。就說我們家的，雖然是鬧心了點，但是回家只要看見他，心里就比掉到錢窩里都開心?！?/p>

　　嚴石嘿嘿笑著，沒有過多言語。

　　黃三突然想起一事，趕緊說：“我記得咱們山上有一個菩提寺，挺靈驗的。要不，去那里拜一拜燒燒香，給小滿求一個好未來？”黃三本來是不喜歡信仰什么的，現在他也不信仰什么，只是鎮子上信佛的人越來越多，他只好跟趟一起信著這些他也不明白道理的東西，給自己一劑安心藥。

　　他的手還在小滿的臉上摩挲著，嚴石卻往回一收，把小滿按在了自己的胸前。嚴石不以為然，淡淡的說：“都是假的?！?/p>

　　黃三臉色嚴肅，說：“話不能這么說，要不是人家在山上保佑著你，你怎么能有個這么好的媳婦這么好的兒子，一切都是命吶，都讓佛祖給你保佑著，可靈驗著呢。”

　　“都是放屁話，什么靈驗不靈驗，道聽途說罷了。里面有幾個真正的大師，一個都沒有，都是瘸腿的三腳貓，裝孫子不行只會裝正經。去那里干嘛，求著早超生去？”

　　話說出口來，不僅黃三嚇了一跳，就連嚴石自己都是驚訝自己的言語，可是話已經說出口，收不回來了。

　　黃三強作淡定，掩飾著尷尬，說：“怎么這么說，不能說你之前待過就覺得不好。心誠則靈，你說了這話小心佛祖神仙不保佑你?！?/p>

　　本來嚴石也是要緩解尷尬的，可是不巧黃三再一次說了禁忌的話，他怒火中燒著說：“我待過怎么了，就像是我待過就要一輩子綁在那里一樣。你們都這么說，好像什么都懂一樣。我娶什么樣的媳婦生什么樣的兒子都是我自己的本事，關那破廟什么關系。我還真不信了，我從此再不踏進那破廟，我看我能多倒霉？不就是當了幾年的和尚，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早就不是了，現在誰愛去撞鐘誰去，和我沒任何關系?！?/p>

　　“好了，就當沒聽過好不好？不說這事了，過去了就過去了。”

　　“不行，你說過去了就過去了，我說過不去是不是也可以過不去？什么事情都可以過去，為什么偏偏我再寺廟里待過的事情就不能過去？我今生做的每一件事都與那無關?！?/p>

　　“你看你，還來勁了，我不過是不小心說上一句，又沒有看扁你的意思。”黃三此時已經是不耐煩了。

　　“你不看扁我，自然有人看扁我，我今天趁著都在我就說清楚，我沒吃任何人的軟飯，我幾年前就還俗不做和尚了，他們寺廟被火燒沒了都與我沒關系。憑什么你們怎么都可以，而我做什么事都要按照破清規戒律來比照？”

　　本來也只是他黃三聽著，可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越來越激動，引來路過的人都聚了過來，周圍的鄰居都從大門中只探出一個腦袋的看著。嚴石最后喊了一句不要再說自己是和尚的話之后，就抱著小滿氣沖沖的回家了。大門猛地一關，震天的響聲，把站在門口的人嚇得一怔，把探出腦袋的人驚得縮了回去。從這之后，再沒人在嚴石面前提過菩提寺，就連“和尚”“燒香”這樣的字眼都沒了。黃三回家都也是想不明白，本來嚴石是笑呵呵的，突然罵起了街，想著也是可怕，就像是被什么東西附了體一樣。想不通的不止他，就連其他人也想不通，一向平和的嚴石竟然會因為兩句話發火。其實嚴石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難得有機會發泄，也便一通說了出來?？墒撬€沒有全部解氣，可是就算是氣得連喘大氣都不知說什么，只能學著別人罵的樣子罵給他們聽，回屋的時候還是拍桌子掀被子的生悶氣。

　　這些話有人學給了李秋蘭，學給了李家的人。李秋蘭只能嘆氣，勸著老人們不要找嚴石理論。老李氣得拍著木案板，說自己家經營的十幾年的老臉都讓這姑爺丟盡了。但是他又不能揚言說自己和嚴石是斷了關系的，畢竟他怎么說也是自己外孫女的男人，說和他撇清關系，也就明擺著說自己和外孫女斷了關系?？墒抢侠畈桓覍朗f什么，怕刺激他又生什么事端，這口氣只好咽著，一直憋進了棺材里。

　　李秋蘭識大體，一邊安撫老人，一邊安撫嚴石，雖說不能夠兩邊說不一樣的話，但和事老的工作就是見什么樣的人說什么樣的話。不知是嚴石自己想開了，還是李秋蘭勸得好，從那之后嚴石在沒有隨意發過什么脾氣，不過這應該與大家都不再說嚴石的過往脫不了關系。

　　嚴石兒子周歲的宴席擺在了縣城里，請的全是李鴻志的親朋，除了李家的人，嚴石一概不認識。他四處看看，還隨意應付著別人的問話，是個人都能看出他是在找什么，只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找的是什么。老李問李秋蘭，她說不知道；李鴻志問李秋蘭，她說不知道；別的親戚問李秋蘭，她還說不知道。最后，連李秋蘭都在問著別人他在找什么。最終她也忍不住想要問，他是不舒服還是真的在找什么?？墒沁€沒等到李秋蘭問話，嚴石就找到了。大廳角落里，李茜蘭在和一群女人們熱乎的聊著，像是說到了什么驚天的笑料一樣，她突然掩嘴大笑。嚴石要找的，就是李茜蘭。許久不見，李茜蘭已經與以往不一樣了，雖不能說究竟是哪里變了樣，但至少遇見再好笑的事情她都學會捂著嘴巴去笑。李茜蘭似乎實在嫁出去的那一刻，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一個比她姐姐還要端莊的女人。

　　嚴石挽著李秋蘭，向著李鴻志那里過去，他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李秋蘭的肩膀，感受著她圓潤柔軟的肩膀。李秋蘭以為嚴石是病了，但怎么也說不動他去坐一坐，他所說的話都是應付著她，他的心已經不在這里了，在大廳的角落，在掩嘴嬉笑的李茜蘭那里。他突然發現，茜蘭似乎是要比秋蘭還要美麗一些，不是出自長相，而是出自女人獨有的韻味。

　　宴席的流程無非就是認識之前不認識的人，以最親的態度將人請進去，然后和一群不相干的人共同用餐。嚴石只得跟在李鴻志的旁邊，與每個人握手說笑，用相見恨晚的表情應付著每一個人。當嚴石送走了李鴻志同事的家眷之后，被李鴻志一把拉到了門口，用異常的笑容對著門口來的客人。這個客人他從未見過，可看樣子卻是李鴻志最親近的人。他只好拿出之前的那一套，握著客人的手說歡迎的詞語。

　　“知道你握的是誰的手嗎？”李鴻志突然問。

　　嚴石一愣，看向對方，誰知對方先不好意思了，笑著說：“沒事，都是小事。”

　　“按道理，這是你親爹，以后可要好好孝敬人家。”李鴻志顯然是在應付中喝醉了。

　　“哪能的話，幫了個小忙而已?！?/p>

　　兩個人一句接著一句的說，唯有嚴石是一頭霧水的聽著，只得用笑臉應和著。等那個人進了屋內他才聽明白，那個人姓孫，自己的戶口就是安在了那個人那里。按理說，嚴石該對那人是滿懷的感激才對，可是他心里卻沒有了這樣的想法，他此時全心都想要討好李鴻志，他總感覺自己是有一個把柄在李鴻志的手里。李鴻志卻在此時笑了一笑，盡管與嚴石沒任何關系，他卻覺得這張臉是無比的丑惡讓人作嘔。

　　勞累一天的嚴石躺在床上，側臥著閉目，禁不住的回想今日的一切。只要一想到李鴻志的嘴臉，他就不由得心跳加快呼吸也難以平復，幾乎是要坐立起來?？墒窃僖幌肫鹄钴缣m的樣子，他的注意力瞬間就被轉移了，很快恢復了平靜，他掖了下被子，把冰涼的被角枕在自己的脖頸下，這樣陰涼的感覺讓他忘記了難以平息的想法，忘記了明日還要早起的事情。李茜蘭真的變了，變白的皮膚不再讓她顯得老成，瘦削卻又曲柔的身體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隨風吹動的四月柳枝，頭發末端卷曲著，接觸著她細長的脖頸。終究是嫁給了好人家，連穿著都與鎮上的女人不一樣，倒不是光鮮的衣服應得她美麗，而是她讓衣服默然生輝。

　　嬰兒的哭聲驚擾了嚴石的回想，叫醒了李秋蘭的睡夢。嚴石只是抬起頭來向著小滿的方向看去，不為所動，因為晚上照顧孩子的事情永遠都是李秋蘭去做。如他所想，李秋蘭應著嬰兒的啼哭立即掀起被子起身，將孩子抱在自己的懷里，為他把尿換尿布，用最溫柔細軟的聲音哄著，身體隨著自己哼著的小調擺動著，等孩子睡去再上床。這樣的事情一夜要做好多次，可是李秋蘭沒有怨言，嚴石也不生氣，畢竟哭喊的是自己最愛的孩子?？粗钋锾m起夜的背影，嚴石突然想到，這些年來，李秋蘭跟著自己褪去了小姐似的光輝，成為了不能再普通的市井婦女的樣子，原本嫩滑的肌膚已經黃了許多，斑點就像是毛筆灑下的墨點一樣點綴在鼻翼和兩頰上，身材也因為生過孩子而走了樣，原本富態美的身段已經發展成了招搖的肥肉。可是不變的還是她的氣質，就算她變化再大，都不會因此顯得丑陋無比。她還是像書香門第的大小姐，舉止端莊都將其他的婦人們甩在身后，她永遠溫柔地識大體，生氣時的嗓門永遠不會大于男人們的平常說話音量。旁人還在愛慕著李秋蘭的端莊大方時，見過李茜蘭蛻變的嚴石卻已經開始挑剔李秋蘭的不好了。

　　可是再見過一面之后，嚴石再也沒能重新目睹李茜蘭的美麗。李茜蘭長相不如姐姐，但在這些年的生活之后，竟有了很大的提高，甚至超越了她的姐姐。越是如此，嚴石就越對李茜蘭念念不忘。可隨著小滿的長大，從他學會說話走路，開始跟在嚴石的大輪自行車后面追跑，一直到說著伶牙利嘴的話，李茜蘭都再沒有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