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挨晚了,原先吵吵鬧鬧的蟠龍屯安靜了許多,趁歌坡的人們都在屯里親戚家好友家飲酒吃飯,或者被同來的人帶到親戚家好友家吃飯飲酒去了,屯子已經很少聽到歌聲。鬧了大半日,大家都肚餓啦。這個時候,不要說趕歌坡的鬧了大半日的人,就是蟠龍屯人,連儺達和水生在內,這時候誰的肚里不都是咕咕的叫么。大家都餓了,著實是餓了哦。聽聽,酒令都開始傳到耳朵里來啦。
蟠龍屯江邊有一個好大的碼頭,是往來船家的埠頭,也是蟠龍屯的擔水埠,洗衣埠。江岸一大排階級青石板,足有兩竹竿寬,最底下的一級鋪到最低水位的下面。從江岸開始,青石板做碼頭級,一級一級的一直通到蟠龍屯邊。
僠琓在蟠龍屯碼頭上迎接儺達和水生。儺達和水生開始覺得有些奇怪,僠琓怎么知道他們來蟠龍屯呢。見到僠琓,儺達這才想起蟠龍屯也有熟人,儺達很高興。以前,僠琓去僠王城里辦事情的時候曾經在儺達的家里逗留過好幾次。聽說僠琓和儺達的大舅還是十友。想起剛剛跟哥大和阿二相碰,儺達心想肯定是孊佬或者大舅派哥大和阿二先來蟠龍屯,安排他和水生吃的住的。路上,儺達和水生還擔心,他們在蟠龍屯沒有十友,曾經為在哪里吃飯,后半夜在哪里睡覺認真思量過。他和水生都曾這樣打算,過去也曾經經歷過,反正大家都是外鄉人,來趕歌坡的后生哥大都不相認識,誰管誰呀。有師哥俊男被姑娘相中的,姑娘家接納的,就能夠在姑娘家和姑娘過夜。丑的陋的,蹩的瘸的,瞎的聾的,沒有姑娘家接納的,歌坡一散就將就在屯子邊的禾稈堆旁,或者在屯里人家的干欄邊靠著瞇瞇眼對付小半晚。如果他們真觸到這霉頭,也只好將就了,到什么地方唱什么歌啦。只是這樣子跟他倆大戶人家的身份不相符,但是呢,話又說回來,這黑燈瞎火的誰管誰呀,是不是。現在,有僠琓安排,吃呀住呀問題完全解決了,儺達這時候竟就一身輕松起來。一見僠琓站在埠頭等著,儺達就知道曾經困擾他們的事情都解決了,當然值得高興了。
僠琓是一個官名,是僠王欽定的最底層的一種地方官的官名,這一級的官員負責管理村屯一級的事務。這種底層的小官兒大多數還是地方的主人,也就是說,他能夠管到的地方全部是他的財產,包括山林田畝,他所管轄的地方的人丁等都是他的奴仆。蟠龍屯的僠琓就是屬于這樣的,他就是蟠龍屯的主人。當然,也有部分的僠琓沒有這些財產,只是代人管理罷了,一方面他們是僠王欽定的官僚,定期向僠王進貢,另一方面卻是大戶人家的代理人,比如城里的大戶人家。這些大戶人家大多數都擁有好些村屯。每一個屯子有一個僠琓,這些自己沒有財產的僠琓履行僠王派給他管理村屯事務,同時幫大戶人家管理山林地畝和奴仆。他們具有雙重身份。像儺達和水生這樣的大戶人家,這樣的身份,僠琓當然得尊敬幾分。在僠王城里的大戶人家,就是貴族,不說其他,和僠王同住在城里,禮尚往來是起碼的要求,更別說儺達家里人搭話過來了,交代事情了。
可以這么說,僠王的地盤里,一個地方的歌坡就是這一個地方的盛大節日。蟠龍屯歌坡不僅是后生的歌坡,是后生談情說愛的歌坡,也是全體蟠龍屯人的盛大節日。這一日蟠龍屯披紅掛綠,到處喜氣洋洋,到處沉浸在幸福和歡樂之中。大人們忙里忙外,風風火火,為后生做食鋪墊,快樂的笑容洋溢在臉上;后生哥勾頸搭背,姑娘們遮遮掩掩相互簇擁,東一伙,西一堆,逗笑嬉鬧,對歌歡呼,把個蟠龍屯鬧了個底朝天;小孩子們呢天真爛漫,蹦蹦跳跳,大人高興他們高興,大人歡呼他們跟著歡呼,大人對歌他們跟在后面咿咿呀呀學著唱,要知道,不久的將來,也輪到他們了。
蟠龍屯沒有圍墻,不設防,四通八達。人家的干欄東一棟,西一座,根本就沒有街的影子,街的感覺,在屯里走動,好像走迷宮,這樣的布局讓儺達和水生感覺稀罕,真是,僠王城里和鄉下真是不同,他們這是第一次到這么遠的鄉下來趁歌坡,沒有見過的東西還很多。
一踏上蟠龍屯的土地,看到盛裝的屯子,儺達心里頭就好像拱出好幾只活蹦活跳的兔子來,他東張西望,指手劃腳向僠琓問這問那。讓儺達想不到的是,蟠龍屯那么大,百多戶人家呢,錯錯落落的干欄散布在一大塊江邊的平原上,幾乎有半個僠王城那么大。水生也一樣激動,一邊往屯里走,一邊計劃著一會兒要這樣,要那樣。儺達知道,水生對歌有一手,他當然想要在這些鄉下人面前露一手,炫耀炫耀自己了。
僠琓笑笑對他們說,先到我家去,吃了飯飲了酒再說。
僠琓的干欄就在屯子的中央,干欄前面有一個石板鋪成的蟠龍屯里最寬闊的廣場,廣場的周邊上都蓋起了茅寮棚子。僠琓說這些棚子供屯里人平時聊天納涼,到蟠龍屯歌坡的時節,這些茅寮棚子正好為后生們遮蔭,讓他們安安然然自自在在地對歌。僠琓家前面寬闊的廣場就成了后生們對歌擺擂臺的地方,最熱鬧了。
踏著階梯上干欄的時候,僠琓回頭對儺達和水生笑笑說,現在,大家都還在各家里吃飯飲酒,等大家都吃飽了吃凸了,大家才會集中到這兒來。當然,也有一些后生愛跑到屯子邊外去對歌。不過大多數還是在我們這里,天一黑,我們就點著松脂,松脂光的好像就是白日,到那陣時,我們老一輩的,就在上面的欄廊上一邊飲酒一邊看后生對歌,好過癮。跑到屯子外面去的,他們都點了火把,就在屯子外面對歌,到時候你們就見了,到處都是火把,星星點點,好像天星降落了蟠龍屯,那也是另外一番景象啊。我年輕時就愛到屯子外面去,那樣更加過癮。
儺達問道,那,一陣兒我們是在這里呢還是到屯子外面去呢?
僠琓笑笑說,你們人生地不熟,看來還是在這兒的好。到屯子外面去的,都是白日對歌時相熟的,或者是相好了的。你們還沒有相熟相好的呢。
僠琓的干欄也很寬闊,廳邸跟欄廊相通。欄廊上已經擺上了五張飯桌,飯桌上都擺滿了酒肉。僠琓的管家帶著僠琓家里男人列隊站在欄廊上,見儺達和水生上來,他們就頻頻地笑著點頭作恭,說著好聽的恭維話。儺達和水生見了,也只得頻頻給他們還禮,嘴上也說著讓人心情舒暢的話語。管家引導儺達和水生到中間一桌就坐,儺達和水生也謙讓著。在這兒,儺達和水生是貴客,僠琓讓他們坐在正首位置,面向廣場。儺達覺得,坐在這兒比在家里還要愜意,家里就沒有這么寬闊的廣場嘛。
僠琓的管家回頭招呼一聲,哄哄的一大幫人就各自尋找座位,幾個成年男人和大男孩都坐到儺達他們這一桌來。僠琓起身,把他們一一介紹給儺達和水生。僠琓的弟弟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像儺達一樣曬的黑黑不溜秋,一雙眼閃亮閃亮。僠琓的管家在五十歲左右,皮膚白凈白凈,一臉的皺紋,人好像比年齡要打。一個跟儺達和水生年齡相仿的后生是僠琓大姐的大兒子,稍小一點的是他大姐的二兒子,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小伙子是僠琓妹妹的大兒子,還帶著一臉的稚氣。幾個后生哥見有生人,有些膽怯,不敢拿眼睛看儺達和水生,吃飯時都小心輕聲,輕拿輕放,像貓吃食,畢竟是小地方的人,出不了臺面。相反,儺達和水生就很坦然,自自在在,顯出了一個大戶人家應該擺出的高人一等的氣質。在僠琓眼里,這種氣質在他們這樣的人家會很自然的流露著。
僠琓很熱情。大家都落座后,僠琓說聲來來來,飲酒,叫大家拿起自己面前的竹筒,從飯桌中間一個盛滿了燒酒的大黑碗里舀酒。見大家都舀滿了酒了,他一個大聲只說飲飲飲。一陣咕嚕咕嚕響,每個人的喉結都發出牛牯喝水一樣的聲音,喝到最后一啖,連接著是汲汲汲一陣響。
吃菜。僠琓又拿起筷子大聲招呼道。
儺達喝了一盅酒,吃了一塊雞肉,拿手抹了一下嘴巴,大聲道,爽啊,真爽。水生,在家里吃飯哪里有在僠琓阿叔這里吃的爽?
水生看看儺達的樣子,卟一聲,大塊的豬肉差點從嘴里噴到飯桌上,他用筷子把因為忍不住而想笑差點噴出來的豬肉重新推到嘴里去,再使力嚼了嚼,拉長脖子把大塊的豬肉吞到肚里去,脖子扭了扭才說,看你說的,在家里,不要說你阿儺吃飯不夠爽,我也一樣。你看,阿舅眼看著,阿姨眼看著,孊佬眼看住,連孊傣都眼看住。你一有不合適的動作,喂,我說過的你都忘了啊,你以為你是奴仆這些下等人的崽啊,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夠不做人樣啊,人有人樣,你懂不懂的呀?你是大戶人家的崽,你懂不懂?阿儺,我問你,你阿舅啊,阿姨啊,孊佬啊,孊傣啊是不是都這樣訓你教你的?
儺達還來不及回答,僠琓就掃了一眼他的甥崽們,接住了話說,你們看你們看,人家大地方來的就是識大體懂規矩,你們呢?僠琓轉頭瞭一眼儺達和水生,繼續說,今日你們兩個來,他們怕生,這才這么老實,要在平時,鬧翻天了,說的口水都干了,但是不管你怎么說,他們都當耳旁風。然后轉過頭去對甥崽說,你們啊,要學著兩個大哥的樣子,看他們怎么做,你們怎么學,知道了嗎?要不人家要說我們有乸生沒爺教了。
僠琓的三個甥崽嗯嗯地應著點頭,眼往上瞭,翻白翻白的,弄得儺達和水生都很不自在。
經僠琓這么一番說,儺達和水生都覺得自己不是了,水生乜眼向儺達眨了眨,儺達也眨了眨眼,偷偷笑了。
僠琓好像意識到什么,重新拿起筷子,大聲說,來來來,吃菜。飲酒。
本來很熱鬧的一餐飯,好像有了不太熱鬧的成分茬在中間了。
天麻麻黑,管家交代家仆在欄廊各處點上松脂,干欄亮堂堂起來,比白日還亮堂。蟠龍屯各處開始出現了男女對歌的聲音,歌聲越來越大,許許多多的歌聲攪混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洪流,翻江倒海。一些后生一邊對著歌一邊向僠琓家的廣場移動過來啦。一些后生一邊對歌一邊向屯子外走去。
哇,開始啦。儺達歡呼起來。
僠琓笑著說,是啊,開始啦,來來來,你們先坐在這兒聽聽,看看。說了,僠琓自己拿了酒盅,叫大家一起拿酒盅,道,飲酒,飲酒,我們一邊飲酒一邊聽歌。
水生說,僠琓阿叔,我們不僅僅是來聽歌的哦。
僠琓轉頭對儺達和水生呵呵了一下,你看,我這個腦殼,是啊是啊,你們后生哥,一陣兒可要到下底去,亮一亮你們的家底,把他們這些土包對成個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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