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石從大門走出來,撣了撣襯衫衣角沾上的土灰,他摸著自己的下巴,從嘴一直揉搓到鼻子,他估摸著自己臉上沒什么東西了,隨后就騎上了自己的大輪自行車。李秋蘭正好從里屋走出來,她拿著已經開線了的濕毛巾擦著自己的脖子,毛巾粗糙的質感讓她的脖子紅了一圈她邊擦著邊向外面走去,也許正好可以送著嚴石出去??墒菄朗呀涷T著車子揚長而去了,在夏日照射下的土路上留下還在降落的黃土塵灰。望著嚴石的背影,李秋蘭覺得自己還有話沒有說,不由自主地在嘴里抱怨著嚴石,可是有路人經過后,她就向著過往的熟人笑笑打招呼,好像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李秋蘭向來是好脾氣,即使她已經成為了半個市井婦人,但她那性格卻始終沒有變。
看著時間也不早了,李秋蘭走進屋,隨手將毛巾搭在木椅的靠背上,從上空掛著他們二人結婚照的床上拿起準備好的薄棉襯衫穿上,然后隨著嚴石留下的車輪軌跡往自己工作的地方去。
此時的嚴石與李秋蘭已經是一家了,一切都歸功于那晚周大爺的美言。本來嚴石是沒有戶口的,他們兩個也只能是做夫妻的事沒有夫妻的分,可李鴻志想著自己好歹也算是有名望的一個人,自家的女兒與別人同居無分,這在舊社會連妾都比不上,怎么都覺得丟臉面。他本是不答應這一門婚事的,可是他岳父相中了嚴石,更何況女兒也愿意,自己思前想后,嚴石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小伙。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方法,嚴石就有了戶口,不過從此之后嚴石就姓了孫,改名叫做孫嚴石。說起來,在旁人眼中,嚴石真的是什么都靠了李家,午飯和晚飯都是在李家、老人家心情好的時候會拿一些不常見的糕點禮品親自送到嚴石家去、他們家住的房子就從最初供銷社的幾人共住大院子換成了李家建造的小洋樓,就連戶口那么大的事情都弄成了。嚴石在眾人之中的認識從“當過和尚的人”成了“最有福的入贅女婿”,這話從城東傳到了城南,從說話人的嘴巴里傳到了李家人的耳朵里。
不過李家與嚴石的關系一直就如一年多前還未成為一家人開始那樣,他們對嚴石不冷不熱,不因為他是親姑爺就熱情對待,也不因為吃喝都在自己家而冷落了,與其說他們當嚴石是一直存在的背景陪襯,倒不如說當他是如影隨形的空氣。嚴石不是不受重視,他所說的每句話都會讓李家的人都考慮考慮,只是他們覺得和尚清心寡欲慣了,自然不可能接受他們的生活,所以就當做是空氣一般存在的人了,只有在添飯洗碗這些時候才會想起他來。嚴石如今已經不再念佛,對這些事情當然是斤斤計較,只是從來不曾說什么。嚴石只是把不滿裝在心里,他能說什么呢,自己的吃住乃至生活,都要靠他們家,自己哪里敢有什么意見。可是嚴石心里始終是不甘,他想要抹去自己的過去,不要一直活在和尚的陰影里。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嚴石開始用一些理由來推掉去李家吃飯的機會躲在家里啃饅頭,之后便強行引著李秋蘭不往家里去。開始時,李家并沒有什么異議,還覺得自家的外孫女長大該做人家的媳婦去了??墒请S著時間的推移,李家開始想念自己家的姑娘,還覺得嚴石確實如別人所說是入贅一般,怎么可以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然而這事李家人還是不好當面說,于是總是在難得碰面之后婉言說上幾句,就在買菜時遇見聊著飯菜的問題時,插進了回家吃飯的話題。嚴石聰明,他一聽就明白,可他還是裝作糊里糊涂的樣子,最后弄得老太太最后氣沖沖地忘了拿菜就離開。
不過嚴石還是識趣的,每到他覺得時機對的時候就會帶著李秋蘭到李家吃飯去,就是當李秋蘭的飯菜不是放多了鹽就是放多了醬油的時候。
很多時候,在一起吃飯的都只是嚴石二人和老李二人。不知是不是姐姐出嫁的原因,從李秋蘭嫁出去之后,李茜蘭也迅速地嫁給了城里頗有名望且為公家做事的人家去,從那就很少回來。她們的父母,也就是李鴻志夫婦,卻因為工作的原因待在城里,難得回來一趟或是接他們。李秋蘭換了工作,是在郵局里整理信件,而嚴石還是干著賣東西的活,只是小賣鋪變成了小超市。
當嚴石再一次感受到李秋蘭炒菜是因為心中突然生出的一絲不情愿而把鹽一勺子甩進鍋里去的時候,他就趁著晚上帶著李秋蘭用他的大輪自行車騎到了李家去。正巧,李鴻志夫婦差不多也是在這個時候到了李家。
看見曾經幫自己解決大問題的老丈人就坐在里屋的紅漆木座椅的時候,嚴石趕緊的迎上去,打了幾次招呼,反復問著有什么時候來的或是有沒有吃飯這樣的問題。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你了?!?/p>
嚴石回話的速度很是快,說:“是好久沒見了,差不多是一年吧。”
“是嗎?”李鴻志抬著頭計算著,“好像差不多,上一次碰見你還是茜蘭嫁出去的時候,再之后就沒怎么見過你了。”
“是這樣的。”
“城里到鄉(xiāng)里不好走,更何況路上多少有許多不方便。所以不??匆娨彩乔槔碇械摹α?,你最近在做什么,是不是換了工作?”
嚴石帶著笑,趕緊回答:“我現(xiàn)在已經仿照著城里開了一家小超市,東西也比以前多了,而且收益也一直很好,估計用不了多少就可以吸引鎮(zhèn)子里所有的人都來了?!眹朗哪樕先皇堑靡獾臉幼樱ζ饋韮深a的紅暈越發(fā)明顯,他在想李鴻志一定會夸贊自己有本事。
可是李鴻志卻突然黑了臉,他壓低著聲音問:“也就是說,你還在做老本行?”
“是,是這樣的。”嚴石突然畏懼了一下,把之前放在兩腿之間的手掌都縮了回去,他只想讓自己兩頰發(fā)燙的紅暈趕緊退下去。
李鴻志不再說話,他翹起了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然后從夾克口袋里拿出煙盒要抽煙。嚴石看見,趕緊替他點上火。
“這趕了一路,一定花了不少時間吧?”嚴石小心地問。
“嗯,本來是要趕早的,可是突然有了一些事,來回折返差不多花了兩小時?!崩铠欀疽е鵁煱淹铝丝跓煟恢倍⒅约旱男印?/p>
“那大約是什么時候出發(fā)的?”
“你不是問過了嗎?下班之后就來了?!?/p>
“對,問過了,”嚴石趕緊賠笑,“我的腦子真是不好使了?!?/p>
“你的腦子要是不好使,那我們這些老人都要怎么辦?”
李鴻志站起身走開,越過了坐在他面前的嚴石。嚴石的嘴角抽搐著,心想這是什么樣的人,竟然如此的讓人難堪。可是嚴石不能說出來,畢竟以后的日子都要靠著他,更何況李鴻志也幫過自己一個大忙。
可是李鴻志并非像嚴石那樣記著那么多的事情,他對嚴石的計較也是隨著時間拋在了腦后,連吃飯喝酒的時候都像忘了這茬一樣。嚴石只好尷尬著陪李鴻志一杯又一杯的喝著,小心對付著他的酒話。
“別看嚴石一個當和尚的,喝起酒來還真是那么一回事。要不是以前我們家收你,你還會有這么好的媳婦?所以啊,好好對秋蘭,以后的好日子肯定有你的。”李鴻志突然握著李秋蘭的手,“一轉眼,小姑娘長大了,長成了大姑娘,嫁到別人家去了,這回真的不是我們家的了。呵,嫁給了一個長大的小和尚。”
李秋蘭輕打著李鴻志的手,讓他不要多說那么多的酒話。等李鴻志睡下后,李秋蘭又到嚴石那里,去解釋自己父親的胡話,讓他不要往心里去。嚴石嘴上說著自己沒有當回事,可是心里記得比誰都牢。打那之后,他總覺得他的岳父是永遠看不上自己的,只因為自己曾是一個什么都不是的和尚。
好像是從那晚回去開始,嚴石就對自己做過和尚的過往耿耿于懷,他本就是心重的一個人。他覺得如果自己當初沒有當和尚,或許就沒有這么多的麻煩了。他若是當時自己的父母把自己丟在了任何一個不是寺廟的地方,或許見到自己的那家人會為自己取一個不像法號的名字,然后將自己作為在這家的人好好愛護著,說不準還會給自己建房子娶媳婦不像現(xiàn)在這樣寄人籬下。嚴石躺在床上,盯著上方的天花板,心想,要是自己沒有被住持收留下來,就不會有那么多接踵而來的事情,也許此時與自己同床共枕的就是別人了。嚴石向右轉頭,看著安睡在自己身側的李秋蘭,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份溫暖。命運,或是緣分,既然已經發(fā)生,也只能面對。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年邁的師父了,不知道此時的住持是什么樣。
李秋蘭知道嚴石心里怎么想的,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從初次聊天的時候就知道,從嫁給他之后便把這事情放在心上。嚴石真正在意的,就是自己曾經的身份。他雖然表面上已經和正常人無異,可是行為舉止上還是有一些原來的習慣,他不喜歡喝酒,卻千杯不醉;他不常吃肉,卻偏愛雞胸的瘦肉。李秋蘭都為他做著,不為他擺酒,不為他做肉,只有在客人來的時候才會擺出這些,不是要給嚴石吃,而是要做給客人看。正是因為李秋蘭的這份用心,嚴石才一直不好意思去抱怨李家的種種。
時間的過往總是在一天又一天的交替中度過,時間過得很快,嘴上說著的下個月轉眼就要到來,心里記著的昨天也成了許多月前。時間過得匆忙,讓嚴石快要忘了岳父酒后的言語,只記得過年的時候在李家還算是融洽。春分的時候,嚴石種下了一棵石榴樹,黑色的樹干還不算是太粗。等到這棵石榴樹結出的第一個果子皮色從橙黃色變成艷紅色的時候,嚴石把它摘了下來送給了自己滿月沒多久的兒子。嚴石的兒子是在中秋之前出生的,當時全部的人都期盼著即將而來的中秋節(jié),于是他的兒子便因為這一場周期一年的特殊月滿叫了“小滿”。名字雖然是李鴻志取的,但嚴石卻沒有在意,他喜歡這個名字。小滿,福滿錢滿,一生多福多財,這是嚴石想要的生活,如此的期望便隨著名字一同贈與了延續(xù)他血脈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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