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趁歌坡

　　儺達一從僠王那高高的干欄上走下階梯來，就高興得手舞足蹈。的確，原先的擔心都是多余的，要是早知道這樣，還擔心什么，還慌什么。

　　只是，僠王要給儺達兩位舅的那五十大板真是毫無道理，不聽話是儺達的事，野是儺達的事，怎么能夠懲罰兩位舅呢。僠王的規矩還真是過分，讓人膽戰心驚。儺達讓大舅和舅受皮肉之苦了。

　　真是奇怪，僠王的行為簡直讓儺達百思不得其解，他這樣子，沒按規矩行禮，按說已經是犯了天條王法，觸犯了規矩。但是，僠王不但不責怪他，還笑呵呵的免去了該他儺達要行的許多禮節和規矩。僠王這樣做，還笑呵呵，使儺達緊張的心慢慢地放松了，回答僠王問話的時候心情也不怎么緊張了。儺達心情一放松了，就像換了個人。儺達就是這樣的人，什么都來得快，去的也快?？梢?，僠王并不像大家傳說那樣虎，那樣威，那樣不講道理。儺達從這件事情體會到，僠王是個很通情達理的僠王。會見僠王的時間里，儺達不但回答了僠王的許多問題，僠王還跟儺達聊了很多話題。這樣看起來，僠王沒有什么事，悠得很，閑嘛，還悶得很，沒有事找事做。僠王是不是想用這樣的法子在了解外面的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情況？或者是在想著法子消磨他那無聊的時光？真是不一定啊。當然，僠王提出的所有話題都跟儺達有關，幾乎包羅了儺達近幾年來的所有成長和經歷。對儺達和水生不久前獵捉山豬受傷這件事，僠王大加贊賞。中間，僠王還轉臉對大總管說，看來，后生哥還真要這樣去捶打捶打才行，要不，身體怎么能夠健壯，將來怎么能做個合格的戰士。好像，儺達的行為是對的，野得也對，一絲都沒有錯。最后，僠王對大總管說，我們的規矩是不是太嚴苛了，要不要改一改？大總管一聽，著急地說，我的僠王，萬萬不可修改規矩，后生哥他們在家野是野他們的，一到街上去，或者到這里來還真得有規矩來管束才行。是牛就要穿鼻子，是馬就要罩龍頭，要不，就沒有王法了，要不，就亂了套了。

　　儺達心里高興得爽爽的還有一個因由，他終于證實自己是大師父的種代了。以前聽人閑聊說起他是大師父的種代，他半信半疑，通過僠王和大總管的口，終于證實了人們的說法。這個話題一說起來，儺達就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個夜晚，應該是差不多天光的時候了，儺達內急起來小解，見一個男人正走下干欄，儺達以為是阿舅去自己的女人家過夜，但是又想不應該是的呀，雞好像都啼過第三遍了呀，應該是阿舅從他女人那邊回來的時候了呀。那么，這個男人是誰呢？儺達留了一個心眼，他馬上想到這個男人可能跟孊佬有關。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干欄前面，從干欄上面觀察這個男人的去向。從個頭和姿態看出，這個男人都不像自己的阿舅。這個男人走出院子，走到街上，直直的向王宮方向走去。儺達心里想，應該就是人們說的這個男人了。原來，自己的孊佬就是大師父的女人。現在，證實自己是大師父的種代，儺達那個高興就不提了，怪不得他手舞足蹈。只是，儺達很少見得到大師父，就是見了大師父，大師父也是一身紅的在神壇前做著大法，根本看不清大師父本人的面目。聽說，水生也是大師父的種代，只是沒有誰能夠為他證實。如果他儺達和水生都是大師父的種代，那么他和水生就是兄弟了，呵呵。

　　見儺達這樣的手舞足蹈，護衛嫉妒得咬牙切齒，好像儺達是誠心逗他心里頭冒火。他不懷好意地惱惱地對儺達說，看你得意的，你沒有見過南蛇屙屎吧。

　　好像晴天霹靂，護衛的這句話把儺達噎住了。儺達知道，護衛不高興了，他體會得出話里的意思。眼屎一樣白的意思，是戇崽都能聽得出意思來。僠王的所有奴仆都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儺達意識到護衛的不懷好意，意識到護衛的意思說他好戲在后頭，現在他儺達高興得太早了。加上，現在這還是在王宮里頭，這里還是這些護衛的天下，儺達馬上就住了嘴，走路也規規矩矩小心翼翼起來。赫赫，要是不在王宮里，在外面，儺達很可能早就給他一拳頭嘗嘗了。

　　在儺達到王宮里去向僠王道安辭行的時間里，儺達的孊佬已經安排家仆把阿俏家要求的東西備齊了，安排家仆把所有的物品都挑到河邊裝到兩架竹排上，并且交代四個家仆把所有物品送到阿俏家里去，還面授機宜，要求家仆跟蟠龍屯的僠琓見一面，把個中意思跟蟠龍屯的僠琓說一下，要他幫襯促成儺達的好事。完了又叮囑家仆跟女家怎樣講，怎么做才能使事情向所企望的方面發展，并要家仆守口如瓶，不能告訴儺達。家仆們言聽計從。這件事，家里上上下下，誰都知道，單單瞞著儺達，再加上儺達沒心沒肺，從來不管事情，這些事情對儺達來說就可以做得使他不知不覺密不透風了。

　　一走出王宮，等得不耐煩的大舅就向儺達詢問見僠王的情況，儺達只是回答大舅幾個簡單的問題，見時間不早了，竟沒顧得上和大舅多說幾句話，就飛奔似的向水生家跑去，大舅在后面大叫大吼他也不管不顧。

　　水生一見到儺達，就拿不滿的聲調大聲道，怎么搞的，那么遲。你還以為日頭沒曬到西山頭啊，沒曬到屎股啊。

　　水生引用了儺達慣常用的這句話，使儺達都禁不住發笑。儺達對水生呵呵地笑道，你有什么辦法，僠王問的問題太多了，我答都答不過來。他問的多，我答他的也多，簡直沒完沒了。僠王他老人家好像閑的沒事做，尋我閑聊呢。

　　見儺達這樣說，水生從心底馬上有些嫉妒起來。他沒好氣地說，你不會跟僠王說你急著要去蟠龍趕歌坡嗎？

　　儺達說，我當然說了，但是僠王卻還要問到一邊去，他問，你敢不回答他老人家的問題嗎？是你，你敢嗎？

　　水生說，嗨，要不是你孊佬要我陪你去蟠龍屯趁歌坡，我還免得惹上這么麻煩的事。

　　儺達呵呵地笑著的同時給水生擼了一拳，說，單單是你陪我去？你自己不想去？撐開著大眼說盲話吧，你心里頭想的什么你以為我不知道啊，騙哪個。

　　水生當時閃過儺達的那當胸的一拳，并用右手接住儺達的拳頭，大聲道，阿儺，你那大拳頭，誰受得了啊。你要打死人是不是，動不動就東拳頭，你要老是這樣，我不跟你耍了。我我我，我不去了。

　　儺達哈哈大笑，你不去？你敢不去？你這鬼招騙得了誰？你不知道僠王的規矩？你敢把僠王的這些規矩不當事？赫，得了吧，騙誰。好吧，不說了，我回去吃粥了，拿了晏飯我們馬上去。

　　水生對著儺達跑去的背影喊道，記住阿儺，我們不要你等我我等你了，吃了粥就直接到江邊去，我也不到家去喊你了，我也吃了就到江邊去。

　　儺達頭也不回的哦了一聲，跑回去了。

　　儺達和水生撐竹排往下游去時候，已經是日頭就要掛中天的時間了。這個時間的江面很平靜，連江邊的野獸，江里的魚兒，好像都在打盹。江的兩岸一個人影都沒有。到江邊來的，人們早上先是挑水，接著洗菜，然后洗衣服，做其他雜七雜八的到江邊來做的事情很少，這些都已經過了。甚至，連小鳥也少有啁啾，躲到江邊的竹叢樹叢里去了。白慘慘的日頭照在江面上，閃著銀色的光芒，使人張不開眼。

　　真個是好天氣。在這樣的天氣里，蟠龍屯歌坡肯定很熱鬧。水生一邊把竹排推到水里去，把落在背脊上的笠帽拿來戴在頭上，一邊對儺達說。

　　儺達蹲下來，用雙手分別往身上，往臂膀上潑水，眼看著滾圓的水珠從手臂上滾下來流落到江里。儺達嘻嘻地把烏黑的手臂亮給水生，說，你看你看，水生，熱得，我手臂都曬出煙了。

　　水生說，你癮曬日頭啊，這么大的日頭還自以為是啊，看日頭會把你的頭曬爆的，還不趕快把笠帽戴上。

　　儺達說，這有什么喲，都曬慣了的。儺達一邊說一邊朝水生嘿嘿地笑，他這次沒有跟水生撐硬頸，也把落在背脊上的笠帽戴到頭上。

　　往下游去半支香的功夫，他們來到了仙住花山山腳。高聳的仙住花山直直地矗立在江邊，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長灘，江水嘩啦啦地從仙住花山旁邊繞著流過。平常，江水清澈的時候，好些膽大的男孩子就到這里來，從灘頭往下沖灘。沖灘很危險，簡直是死亡游戲，卻仍然沒法阻止大男孩的勇敢的壯舉。儺達和水生就是沖灘的?？?。沖完了長灘，他們還要翻石頭找蝦公找螃蟹，捕捉回去做下酒菜。碰巧的話，還可能捉到半巴掌的魚兒，那會兒，是誰，誰都高興得手舞足蹈的。下雨天，洪水來的時候，仙住花山長灘的洪水洶涌澎湃，險惡至極，多少英雄好漢在此把生命給送了出去。仙住花山上有一個仙洞，仙洞很大，洞口有兩竹竿高一竹竿寬。仙洞南北通透，不論是南風天氣還是北風天氣，南北洞口兩頭都呼呼作響，與翻滾的江水相互呼應，形成天然的天籟之音。南邊的洞口下面兩竹竿左右便是滔滔的江水，北邊的洞口下面三竹竿左右的水面卻差不多像一面鏡子，平靜中泛著微微的漣漪。傳說，仙住花山上的山洞是一個仙境，是神仙住的地方。普通人從來沒聽說有人敢爬到仙洞里去過。經過這里的船家商客閑人，不論南來北往的，統統得在南邊或者北邊的洞口下面的江面停下來，然后燒上一炷香，祈求神仙保佑旅途平安。

　　仙洞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圣地。

　　小時候，儺達問過孊佬，那仙洞為什么叫做仙洞，那仙洞為什么不能進去玩。孊佬一聽，眼大了，右手指勾成媽磕，輕輕地磕著儺達的額頭說，小崽兒，不能亂問，到那里去玩那可是吊死的罪的。儺達被孊佬嚇得不輕，不敢再多嘴。等到儺達慢慢長大了，再次偷偷問起的時候，孊佬還是瞪著眼對儺達說，說了那是罪過。你聽了可不能去亂說，那是死罪的。接著，孊佬小聲告訴儺達，每每到僠王駕鶴仙去，當朝的大師父就凈身到仙洞去住上好幾日。大師父在仙洞里做什么，大家都不知道。那幾日，僠王的臣民都集聚到僠王城來祭奠先僠王。等到先僠王出殯這日，大師父就全身紅色的出現在仙洞口，設壇做法，祭奠先僠王。那時候，僠王城哀聲不斷。祭奠以后，再把先僠王的靈柩迎入仙洞仙居。整個儀式從早晨到夜晚，直到繁星點點的時候才結束。

　　水生應該也從他的前輩人口里聽到過這樣的說法，儺達從水生閃閃爍爍的說辭里體會到了這個意思。他們的心里頭肯定都想見識一下這個宏大的儀式，想看看那個排場，以及那個心目中說不清楚的神秘的東西。每一個沒有見識過這個儀式的人都可能這樣安慰自己，只要不早死，都會有這樣的福氣的。只是，這個想法不要說去說，就是想一下都是罪過啊。

　　竹排來到仙洞下面，儺達和水生默默的，誰都沒有說話。天機不可泄。燒香供奉是心誠所致，沒有誰要求誰。儺達和水生默默地把竹排靠岸邊停下來，尋找能夠綁定竹排的大石頭用麻繩把竹排綁住，用火石引火燒香，然后手拿著香火，沿著千萬人踏出來的石頭階梯一步一步往上攀，距離洞口半竹竿的地方，有一個人們供奉的案臺，儺達和水生默默地插香上供，雙手作恭，拜了三拜，然后默默地退下來。

　　竹排往下游去順風順水，很順利。江面上往來的竹排也不多，在日頭就要掛西山頭，江邊人家開始有炊煙升起的時候，他們離蟠龍屯不遠了，已經能夠聽得到歌坡吵鬧的聲音。

　　儺達心咚咚的響，心卻有些飛飛的了，他問水生道，天要黑了，歌坡會不會馬上就散了？

　　水生笑著說，看你，又不是第一次趁歌坡，白日好耍是好耍，但是，一到晚上，點上火把以后，看人家對歌，或者自己參加對歌，就更加好耍。奇怪，不知道你擔心什么。放心，有我們耍的。

　　這時候，水生發現從下游有兩架竹排往上游撐來，仔細看發現是儺達家的家仆。水生回頭對儺達說，那兩個，好像是你家的哥大和阿二。儺達連看都沒看就說，怎么可能，我阿爺怎么可能放他們來趁歌坡。水生把竹篙提在手上，再次定睛認真看，看準了。他用手指著下游的竹排，對儺達說，是真的吔，他們真是哥大和阿二。

　　見水生再次這么說，儺達不得不停住手，也把竹篙提在手中，對下游的竹排定睛看，果然，真是家仆哥大和阿二。

　　平時，大舅和孊佬最信賴哥大和阿二，什么事情都交代給他們，讓他們去辦，他們兩人也盡職盡責，每每都能夠完滿完成交代的任務。儺達家里人十分看重他們，這些，儺達是知道的。只是，他們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來蟠龍屯趁歌坡嗎？好像不是啊。從來不管事情的儺達倒關心起這個事來了。

　　不一會兒，哥大和阿二撐著竹排來到儺達和水生的面前。他們是一個人撐一架竹排，每一架竹排上都有兩三個谷籮，每個谷籮都用簸箕遮蓋著，看不出谷籮裝的什么東西。他們往上游撐竹排顯得比較吃力，比儺達和水生往下游順水撐要難得多。哥大一邊使力撐竹排一邊跟他們打招呼，兩個家主，去蟠龍屯趁歌坡啊。

　　水生和儺達答應了一聲。儺達問哥大，我爺叫你們送什么去蟠龍屯??？還是去蟠龍屯拉的什么啊？

　　哥大說，沒有什么，爺要我們來跟蟠龍屯僠琓換一些吃呀用呀的東西。

　　很快，他們的竹排閃了過去。

　　儺達提著竹篙，扭頭往回看他們，一個疑問出現在儺達的腦子里，竹排上的谷籮裝的是什么。